那道自生命光团中心绽放的、无法用颜色形容的光芒,并未持续太久。
它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第一缕光,在照亮了整个源沁殿,甚至穿透殿宇,将外界翻腾的子母河水都短暂映照得一片通透之后,便骤然向内收敛,消失无踪。
随之而来的,是那收缩到极致的生命光团,如同心脏复苏般,猛地一次有力的搏动!
“咚——!”
一声沉闷却仿佛响彻在灵魂层面的巨响,震得整个源沁殿再次剧烈摇晃。
紧接着,那翠绿色的光团不再是之前那种病态的沸腾,而是如同冰雪消融、春回大地般,化作无比精纯、无比磅礴、却温和无比的生机洪流,轰然扩散开来!
这股生机洪流扫过之处,殿内残留的秩序殉爆能量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净化。破碎的晶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生长,地面青玉的裂痕弥合如初。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死寂气息,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通体舒泰、神魂安宁的纯净生命力。
沙僧只觉得压力一轻,那原本疯狂冲击幽冥光罩的毁灭性能量消失了。他愕然地看着周围焕然一新的景象,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受损的本源,在这纯净生机的滋养下,都在缓慢恢复。
八戒张大了嘴巴,钉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这……这就完事儿了?猴哥他……成功了?!”
女王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微笑:“枷锁……破了。生命之源,重归自由。”
她的目光,则紧紧盯着那生机洪流的中心。
在那里,光芒渐渐散去,露出了孙悟空的身影。
他静静悬浮在半空,双目微阖,周身气息内敛,仿佛与周围浩瀚的生机融为一体。之前那恐怖的伤势已然痊愈,破碎的僧袍不知何时恢复如初,甚至变得更加洁净。头上那变异的“皈依之环”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痕迹,如同一个古老的符文烙印,却不再散发任何禁锢之力。
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却又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少了几分外露的桀骜与锋芒,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沉静。若说之前的他是一柄出鞘即要饮血的利剑,此刻的他,则像是归入剑匣的神兵,敛去了所有光华,却蕴含着更令人心悸的力量。
“猴哥!”八戒按捺不住,第一个冲了上去,围着孙悟空转了两圈,想碰又不敢碰,“你没事吧?那什么‘佛我’呢?被你打跑了?还是……嘿嘿,被你给‘吞’了?”
孙悟空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混沌依旧,却不再仅仅是狂暴与不羁。眼底深处,仿佛有星河流转,有万物生灭,有对规则的洞彻,也有……一丝历经极致痛苦与分裂后,沉淀下来的、看破虚妄的淡然。
他看了一眼八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平静,却让八戒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大师兄!”沙僧也快步上前,眼中充满了激动与关切。
孙悟空对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却正在迅速恢复的大殿,最后落在了女王身上。他身形缓缓落下,对着女王,郑重地行了一礼。
“多谢陛下,护持之情,开辟之路。”
女王微微侧身,不受全礼,柔声道:“是长老自身意志坚定,破除了万古枷锁。于我女儿国,亦是再造之恩。”她目光深邃地看着孙悟空,“看来,长老此番,收获匪浅。”
孙悟空直起身,目光投向大殿之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正在逐渐平息怒涛的子母河,看到那片即将迎来真正新生的土地。
“枷锁虽破,前路犹长。”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此间事了,我等也该告辞了。”
“这么快?”八戒一愣,“猴哥,咱不歇歇?你看这地方多好,生机勃勃的,正好养伤……呃,虽然你看样子也没伤了。”
孙悟空摇了摇头:“此地生机初复,不宜久留,免得再生波折。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金芒,“俺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被惊动了。”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但沙僧和八戒都心中一凛。能让他如此郑重其事的,绝非寻常。
女王似乎也明白留不住,轻轻颔首:“既如此,朕便不多留了。愿长老们前路坦荡,终得自在。”她取出一枚散发着柔和生命气息的碧玉令牌,递给孙悟空,“此物蕴含一丝新生本源之力,或可于危难时,暂护周全。”
孙悟空没有推辞,接过令牌,再次道谢。
没有过多的告别,取经团三人很快便离开了源沁殿,离开了女儿国都。国民们尚沉浸在河水平息、生机复苏的喜悦与茫然中,并未过多留意他们的离去。
是夜,月明星稀。
取经团并未走出太远,在一处远离人烟、荒芜崎岖的山岭中停下歇息。此地山石嶙峋,草木稀疏,与女儿国境内的生机盎然形成鲜明对比,透着一股蛮荒死寂之气。
八戒一边抱怨着“刚出福窝又进狼窝”,一边熟练地清理出一片空地,升起篝火。沙僧默默地去附近寻了些枯枝,又将水囊灌满。
唐僧盘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岩石上,闭目诵经,面色平和,但眉宇间似乎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索。他虽未亲眼见到生命之源内部的惊险,但凭借与孙悟空玄妙的师徒联系以及自身的佛法修为,隐约感知到了那场关乎存在根本的凶险较量。
孙悟空则独自坐在不远处的一块悬崖边,背对着篝火,望着山下沉沉的夜色与远方隐约的山峦轮廓,沉默不语。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寂寥而挺拔的背影。
八戒凑到沙僧身边,压低声音:“老沙,你看猴哥,从出来就没怎么说话,是不是……还没缓过来?那‘自己打自己’的后遗症?”
沙僧看了一眼孙悟空的背影,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师兄的气息……深不可测。非是颓靡,倒像是……蜕变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孙悟空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师父,二位师弟,你们可知,何为‘天道’?”
篝火旁顿时一静。
唐僧缓缓睁开眼,看向孙悟空的背影,目光澄澈:“天道无形,运行日月。慈悲为怀,赏善罚恶。此乃常理。”
八戒挠头:“天道?不就是玉帝老儿和如来佛祖管着的那套规矩嘛?谁不听话就收拾谁。”
沙僧沉思片刻,道:“天道至公,维系三界平衡,众生轮回有序。”
孙悟空依旧望着远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若这天,并非至公,而是……至私呢?”
“至私?”八戒愕然。
“若这天道,并非自然运转,而是被某个……或者说某种‘存在’,人为设定的,一套冰冷、精确、不容置疑的‘秩序’呢?”孙悟空缓缓转过身,篝火的光芒映照在他脸上,那双眸子在夜色中亮得惊人,“若这日月运行,四季轮转,生灵繁衍,乃至仙佛神圣,都不过是这套‘秩序’维持自身运转的……零件与工具呢?”
唐僧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八戒张大了嘴。
沙僧瞳孔骤缩。
孙悟空的目光扫过他们震惊的脸,继续抛出更惊人的话语:“若西天取经,功德圆满,并非终点,而是……将我等,尤其是俺老孙,这个最大的‘变数’,彻底纳入秩序,成为紧固这天地最后一道枷锁的……祭品呢?”
夜风呼啸着掠过荒山,吹得篝火明灭不定。
一片死寂。
良久,唐僧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悟空……你于那生命之源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孙悟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向夜空:“你们看这漫天星斗,看似无序,实则每一颗的运行轨迹,都被无形的力量所约束。这约束,便是‘秩序’的一部分。”
他放下手,看向唐僧:“师父,您十世修行,可曾想过,为何偏偏是您?为何取经路线的每一步,都似乎早有安排?那些所谓的‘劫难’,是磨练,还是……筛选与驯化?”
他又看向八戒和沙僧:“天蓬元帅因何被贬?卷帘大将因何受罚?真的……只是巧合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八戒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想起了在遗迹“溯源镜”中看到的真相。沙僧握紧了降妖宝杖,眼中闪过一丝幽冥鬼火。唐僧则彻底沉默,捻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俺在老孙,补天石所化,从诞生之初,便被那‘秩序’打下了烙印。”孙悟空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揭露残酷真相的冰冷,“所谓的西行,不过是它彻底掌控俺这‘变数’的最后一步棋。成佛之日,便是俺这‘孙悟空’彻底消失,化为规则傀儡之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位同伴,最终定格在唐僧身上:“师父,师弟们,这条路,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吗?是沿着这条被规划好的‘金光大道’,走向自我湮灭的终点?还是……”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另辟蹊径,掀了这棋盘,为这三界众生,真正搏一个……自在的未来?!”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四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凝重无比的脸。
荒山的夜,格外寒冷。而比夜更冷的,是那被揭露的、笼罩在一切之上的、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前路,在今晚,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