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透着诡异和谐的茶摊地界,取经队一行并未停歇,而是依照孙悟空心中所感,折向西南方向一片更为荒僻的丘陵。那里人迹罕至,乱石嶙峋,仅有几条兽径蜿蜒于枯草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未经雕琢的、野性而苍凉的气息,与之前官道旁那被无形之力精心“打理”过的景象截然不同。
行至一处背风的矮山脚下,可见一湾几近干涸的溪流痕迹,河床裸露着灰白的卵石。岸边,几株不知名的老树扭曲着枝干,顽强地指向天空,虽已落叶,却自有一股不屈的筋骨。
“就在此处吧。”孙悟空停下脚步,破妄瞳扫过四周,此地地脉相对独立,与那庞大的“秩序”网络连接薄弱,气息干净,正是安魂之所。
无需多言,四人再次行动起来,比之前在狮驼岭边缘时更多了一份沉肃与默契。
沙僧寻了一处土质相对坚实的坡地,降妖宝杖挥动,不再是开凿,而是如同最精妙的刻刀,将泥土与岩石无声地分离开来,塑成一个方正、深邃的墓穴,内壁光滑如镜,隐隐有幽冥之力流转,确保永绝污秽侵扰。
八戒这次没有抱怨,他沉默地走到远处,寻来几块形态古朴、带着天然纹路的青灰色巨石,以钉耙小心修整边缘,然后一块块扛回,围绕着墓穴,垒砌成一圈低矮而坚实的石垣,如同沉默的卫士。
唐僧则走到那几乎干涸的溪床边,俯身,以钵盂舀起底层渗出的、仅存的些许清澈积水。他并未立刻使用,而是双手托钵,闭目凝神,口中诵念的不再是任何经文,而是蕴含着自身那涅盘后悲悯与怒火交织的独特愿力。那愿力如同暖流,注入钵中清水,使其荡漾起一层微不可见的、纯净而坚韧的光晕。他以这被愿力洗涤过的清水,再次细细擦拭那几块自青狮精腹中夺回、已被孙悟空净化过的玉质遗骨。清水拂过,遗骨上残存的最后一丝戾气与哀伤仿佛也被涤荡而去,只余下温润的光泽与那份跨越轮回的、不屈的禅意。
孙悟空立于墓穴旁,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动手,而是将自身那融合了混沌与“否定”意境的气息,缓缓释放出来,如同一个无形的领域,笼罩住这片小小的山坳。这领域并非防御,也非攻击,而是一种隔绝,一种定义——定义此地为“安宁”,定义此方空间暂时脱离那无处不在的“秩序”窥探,成为一个只属于逝者与他们的、短暂的“净土”。
当墓穴、石垣皆已备好,遗骨亦被擦拭得洁净无瑕,唐僧双手捧着它们,步履沉稳地走到墓穴前。
没有香烛,没有纸钱,唯有天光云影,风声过耳。
唐僧将遗骨一一安放入那幽冥之力守护的墓穴之中,动作轻柔,如同安放沉睡的婴孩。当他放下最后一块遗骨时,所有玉骨竟自发地散发出柔和而统一的微光,彼此呼应,仿佛破碎的灵魂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团聚与安歇。
他后退一步,立于石垣之外,双手合十,却没有立刻开口。八戒和沙僧默默站到他身后左右,神情肃穆。孙悟空则依旧站在领域边缘,背对墓穴,面朝外围,如同为这场无声的仪式担任着最后的警戒。
沉默,持续了许久。
唯有山风吹过石垣缝隙的呜咽,以及远处老树枝干摩擦的细响。
终于,唐僧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山野的清冷与泥土的微腥,他望向墓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也仿佛要穿透土层,直达那些沉寂的英灵:
“诸位道友……”
“狮驼魔窟,污秽已清。青狮伏诛,禁锢不再。”
“尔等禅心,未被玷污;尔等宏愿,未堕尘埃。”
“今日于此净土,送君最后一程。此去,非是寂灭,乃是……归真。”
“吾等在此立誓:尔等所见之黑暗,吾等必以火焚之;尔等所历之屈辱,吾等必以血洗之;尔等未走完之路,吾等……必以骨丈量之!”
“彼岸若无光,吾等便做那第一缕星火;前路若无门,吾等便做那破门之槌!”
“安息吧。且看……后来人!”
话音落下,他躬身,深深一揖。
八戒与沙僧,亦是躬身行礼,动作沉重而坚定。
沙僧默默上前,推动旁边的土壤,将那散发着微光的遗骨与那份沉重的誓愿,一同轻轻掩埋。泥土覆盖,微光渐隐,最终,地面恢复平整,只余那一圈青灰色石垣,沉默地矗立。
就在墓穴被完全掩埋的刹那,那一直笼罩此地的、属于孙悟空的混沌领域悄然散去。
也就在这一刻,东方天际,第一缕破晓的晨光,恰好越过山脊,如同利剑般刺破黎明前的最后黑暗,精准地落在这方新起的无碑孤冢之上!
光晕流转,将那青灰色石垣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仿佛英灵不屈的意志得到了某种天地的回应。
孙悟空缓缓转过身,看向那沐浴在晨光中的孤冢,混沌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抬手,并指如刀,并未在石垣上刻字,而是凌空对着那墓穴的方向,虚划了一个极其古朴、蕴含着“存在”与“铭记”意境的混沌符文。
符文一闪而逝,没入虚空,仿佛将此地的坐标与这份记忆,一同烙印在了某种超越时空的层面。
他收回手,目光扫过三位同伴。
“因果已了,前债未清。”他的声音打破了晨曦的寂静,“该去向那些……真正的债主,讨还了。”
四人最后看了一眼那宁静的孤冢,转身,踏着渐亮的晨光,再次上路。
身影融入丘陵之间,步伐坚定,再无回头。
青狮腹中遗骨,终得安葬。
而活人的征途,仍在继续。
血,远未流尽。
路,正通向那债主所在的……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