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上的细微涟漪,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在那片被“秩序”精心维持的“和谐”表象下,留下了无法完全抚平的褶皱。唐僧那一声轻若蚊蚋的询问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最后一丝侥幸——他们不仅身处牢笼,甚至连思绪的自由,都成了一种需要小心翼翼保护的奢侈品。
走过石桥,主道延伸进一片更为开阔的谷地。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将谷中的一切照耀得纤毫毕现。绿草如茵,野花烂漫,甚至有几只鹿在不远处悠闲地啃食着青草,一切都符合一幅理想中的桃源画卷。然而,这份过度的“完美”与“安宁”,此刻在三人眼中,却透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
八戒不再故意跺脚制造声响,他扛着钉耙,脚步变得有些拖沓,那双总是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失去了往日的活泛,只剩下一种被现实沉重碾压后的麻木与……更深沉的机警。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嗤笑了一声,声音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和看透世情的讥诮。
“老沙,”他歪过头,对身旁沉默如石的沙僧说道,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近处的唐僧也听得清楚,“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砧板上的鱼,还他娘的得自己注意摆盘好看?”
沙僧厚重的眼皮抬了抬,看了八戒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分明写着认同。
八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像是要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浊气吐出来:
“俺老猪以前觉得吧,当妖怪苦,东躲西藏,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觉得当神仙也憋屈,条条框框太多,动不动就触犯天条。跟着师父取经,以为总算上了正道,能混个前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完美得不真实的草地,看着那几只连吃草动作都仿佛经过设计的鹿,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可现在俺算真他娘的明白了!合着从头到尾,咱就没跳出过那个最大的坑!以前是被小笼子关着,现在是被扔进了一个看不见边儿的大笼子里!以前是明刀明枪地跟你干,现在倒好,给你吃,给你喝,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连他娘的发个呆、叹个气,都有人给你记着小本本!”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陷泥潭的无力感。
“这感觉,比当年在高老庄扛活儿还累!那会儿累的是身子,现在累的是心!连喘口气都得琢磨琢磨,这口气喘得合不合规矩?会不会被哪个看不见的老爷觉得你这口气喘得不够‘祥和’?”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来路,又像是面对着这片被无形之力笼罩的天地,挥舞着钉耙,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对手咆哮,又像是在发泄内心的憋闷:
“俺就是个粗人!贪吃好睡,怕死想活!俺就想过点安生日子!可你们他娘的连这点念想都不给!非要把俺们当玩意儿摆弄!摆弄完了还要拆碎了当柴火烧!凭什么?!啊?!凭什么?!”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谷地里回荡,惊得那几只鹿抬起头,警惕地望过来,但它们的眼神里只有被程序设定的“警惕”,却没有野生生灵应有的、真正的恐惧与灵性。
咆哮过后,八戒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拄着钉耙,大口喘着气,眼圈竟有些发红。
“俺老猪……俺就是心里堵得慌……”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这他娘的……算个什么事儿啊……”
唐僧默默地看着八戒,没有出言呵斥,也没有用佛法安抚。他知道,八戒此刻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这份源自市井小民最朴素的愤怒与绝望,恰恰是这冰冷“秩序”最无法理解、也最难以掌控的东西。
沙僧伸出手,厚重的手掌在八戒肥厚的肩膀上按了按,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谷地里的风依旧柔和,阳光依旧温暖,鹿群重新低头吃草,一切很快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和谐”。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八戒直起身,抹了把脸,将那点湿意狠狠擦去。他看向唐僧和沙僧,小眼睛里虽然还有疲惫,却重新燃起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混不吝的凶光。
“行!”他啐了一口,咬着牙道,“不就是玩阴的吗?俺老猪奉陪!看谁能阴得过谁!”
他不再抱怨,扛起钉耙,迈开步子,继续前行。那步伐,比之前更加沉重,却也更加……不管不顾。
唐僧与沙僧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八戒的这番看似粗鄙的世故感慨,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它或许无法立刻砸碎牢笼,但那激起的浑浊与动荡,本身就是对“纯净”与“和谐”最直接的……污染。
而这,或许正是他们此刻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