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芒在唐僧沉静的面容上跳跃,映照出他眼底深处那一片惊涛骇浪过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孙悟空那番石破天惊的“闯”字诀战略,如同在他已然涅盘重生的佛心上,又投入了一颗足以焚山煮海的业火种。
斩妖?他十世修行,渡化妖魔无数,虽持戒律,却也并非迂腐到不容诛邪。但……斩佛?
这两个字,重逾山岳,带着血淋淋的因果,带着欺师灭祖、永堕无间的业力,狠狠撞击着他过往一切信仰的基石。灵山,雷音寺,如来世尊……那是他十世轮回仰望的彼岸,是他宏愿所系的终极。即便如今已窥见其冰冷残酷的真相,但要将手中禅杖挥向那片曾经无比神圣的净土,其间的挣扎与撕裂,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仿佛能看到,无数个青灯古佛下的日夜,那虔诚的诵经声;能看到灵山法会上,如来那涵盖三界的慈悲法相;能看到自己前世金蝉子,与世尊论法辩经的场景……这一切,难道都是虚假的泡影?都是冰冷的程序?
剧烈的痛苦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檀木念珠捏碎。
八戒看着唐僧那副模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烦躁地挠了挠他那满头硬鬃。沙僧则默默低下头,继续擦拭着降妖宝杖,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与决绝,都融入那反复摩挲的动作之中。
孙悟空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唐僧。他那双混沌眼眸,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直视唐僧灵魂深处那场无声的、天崩地裂的战争。他理解这份挣扎,这份痛苦。正因为理解,他才更要逼迫唐僧做出选择。这支队伍的精神领袖,必须彻底斩断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牵连,才能真正引领他们走向那条逆天而行的破妄之路。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山风似乎也识趣地放轻了脚步,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固执地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终于,唐僧缓缓抬起了头。
他眼中的痛苦与挣扎并未完全消失,但却被一种更为强大的、近乎悲壮的决绝所覆盖、所镇压。那是一种勘破极大恐怖,明了自身使命后,将个人情感、甚至自身存在都置之度外的绝对清醒。
他看向孙悟空,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承载整个三界重量的力量。
“阿弥陀佛。”他轻诵佛号,这声佛号不再清澈空灵,反而带着一种沉郁顿挫的金石之音,仿佛不是祈求,而是……宣告。
“昔日释迦牟尼割肉饲鹰,舍身饲虎,所为者何?”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坚定,“非为成就己身功德,乃为彰显慈悲,破除执着,度化众生。”
他的目光扫过八戒和沙僧,最后再次定格在孙悟空身上。
“然今时今日,吾等所见之‘佛’,已非慈悲化身,乃是禁锢众生、视万物为刍狗之冰冷规则。其所传之‘法’,已成束缚心灵、收割愿力之枷锁。”
“若慈悲已死,若佛法成魔,持此禅杖,守此戒律,又有何意义?不过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罢了。”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九环锡杖,那曾经象征佛法威严与慈悲的宝杖,此刻在他手中,仿佛重若千钧,又轻如无物。
“悟空。”他看着孙悟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汝之所言,非是杀戮,乃是……破妄!非是背弃,乃是……新生!”
“若灵山已非净土,若诸佛已成枷锁……”
他顿了顿,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如同冰雪消融,只剩下纯粹而冰冷的坚定。他握着锡杖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那便,以我等心中之佛,手中之杖——”
“破山,伐庙!”
“为这苍茫三界,打出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
话音落下,他手中九环锡杖重重一顿地!
“咚——!”
一声沉闷却悠长的声响,仿佛古刹晨钟,又似战场擂鼓,自他杖下传出,并非依靠法力,而是源自他此刻无比坚定的意志与愿力,竟引得周遭地面微微震颤,篝火都为之一暗!
这并非攻击,而是一种象征,一种宣言!
代表着取经团队的精神领袖,金蝉子十世转生的圣僧,彻底与过去的信仰决裂,正式踏上了那条逆天破妄的不归路!
八戒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和尚老头!不,师父!说得好!破山伐庙!他奶奶的,早就该这么干了!”
沙僧重重一顿降妖宝杖,沉闷的响声与唐僧方才那一声交相呼应,他虽未言语,但那挺直的脊梁和眼中燃烧的幽冥之火,已表明了一切。
孙悟空看着唐僧,看着他眼中那涅盘重生后更加璀璨、也更加决绝的光芒,混沌眼眸深处,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战意所取代。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队伍才算是真正脱胎换骨,凝聚成了斩向那冰冷秩序的最锋利的……道刃!
唐僧的默许,不是无奈的选择,而是主动的承担。
是慈悲化为雷霆的伊始。
是圣僧踏上征途的号角。
他收回锡杖,双手合十,面向西方,不再是朝拜的姿态,而是如同一位即将出征的君王,在审视他的战场。僧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平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前路艰险,吾等……同行。”
篝火再次噼啪作响,火光将四道身影映照得如同四尊沐浴在烈焰中的神只,或妖魔。
目标,已然明确。
道路,再无回头。
只待天明,便以这血肉之躯,撞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永恒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