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惑心藤桥,南行不过半日,周遭景致便开始悄然变化。原本蛮荒险峻的山林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略显柔和的、笼罩在薄纱般水汽中的丘陵地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甜香,混杂着泥土与某种花卉的芬芳,沁人心脾,却又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陈年旧梦般的腐朽气息。
脚下的路径也变得规整了些许,虽仍是土路,却明显有人工修缮的痕迹,路旁偶尔能见到一些雕刻着简约花纹的界碑,碑文并非中土文字,而是一种扭曲如蛇、带着古老韵味的符文。
“嘿,这地方,看着倒是比那些穷山恶水顺眼多了。”八戒抽了抽鼻子,小眼睛四处逡巡,“就是这香味有点怪,闻久了脑袋有点晕乎乎的。”
沙僧默默感应片刻,低声道:“二师兄,此方天地规则与他处不同,灵气流转带着一股……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意境,但内里似乎藏着一丝滞涩与强制。这香气,恐非自然生成,更像是一种……大型阵法散发出的气息,用以安抚,或者说……麻痹。”
孙悟空破妄瞳中灰芒流转,视野中的世界褪去了表面的宁静祥和。他看见空气中弥漫着无数细如发丝的淡粉色能量流,如同活物般缓缓飘动,试图钻入生灵的七窍,影响着情绪与感知。大地之下,并非单一的地脉,而是无数条细小的、如同血管般交织的能量网络,所有的脉络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女儿国的深处。而在那能量网络的核心处,他再次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轮回波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强烈。
“阵法没错,而且是依托那口‘轮回井’而建的超大型法阵。”孙悟空声音冰冷,“这香气,这灵气,这地脉……整个女儿国,恐怕都是一个巨大的‘轮回监牢’的外显。国民所谓的‘生生不息’,或许只是残魂在既定程序下的无限重复。”
唐僧闻言,双手合十,眼中悲悯与决然交织:“阿弥陀佛。昔日离此,只道是情劫难渡,如今方知是局中一环。此番重返,定要揭开这轮回真相,解救这被困的万千残魂,也看清金蝉子十世背后的那只黑手。”
正言语间,前方道路转弯处,忽现一队人影。
那是几名身着轻甲、手持长枪的女子卫兵。她们身材高挑,容貌姣好,但眼神却略显空洞,仿佛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或迷茫。为首一名队长模样的女子,看到唐僧师徒四人,尤其是为首的唐僧时,空洞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瞬间的惊艳与痴迷,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刻入骨髓的、程序般的警惕与排斥。
“站住!”女队长厉声喝道,长枪前指,动作标准却略显僵硬,“此乃西梁女国境内!严禁男子踏入!尔等从何而来?速速退去!”她身后的卫兵们也纷纷举起长枪,组成战阵,虽皆是女子,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肃杀之气。
八戒见状,嘿嘿一笑,上前一步,抡了抡钉耙:“哎哟,几位女菩萨,何必动刀动枪的?我们可不是什么坏人,是你们女王陛下的老朋友了!前去通传一声,就说东土来的故人,特来拜访!”
那女队长眉头紧锁,目光在唐僧俊朗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挣扎,但旋即被更深的警惕覆盖:“胡言乱语!女王陛下岂会有男子故友?尔等定是觊觎我国中无男,前来滋事的妖人!再不退去,休怪我等无情!”她话音未落,周身气息涌动,竟有淡淡的法力波动散发出来,与其他卫兵的气息隐隐相连,构成一个简易的合击阵法。
沙僧踏前一步,降妖宝杖顿地,沉闷的响声让地面微微一震,幽冥死气如同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瞬间冲散了对方那初成的阵势气息。“我等并无恶意,只是途经宝地,欲见故人一面。若再阻拦,恐生误会。”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些女卫兵被沙僧的气势所慑,脸上齐齐变色,持枪的手微微颤抖,显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唯有那女队长,虽脸色发白,却依旧咬牙坚持,厉声道:“守卫国境,乃我职责所在!纵死不让!”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唐僧轻轻叹息一声,越众而出。他并未施展任何神通,只是双手合十,周身自然流转着一股平和却深邃的气息,那并非强者的威压,而是一种直指本心、唤醒灵明的奇异力量。
“女施主,”唐僧目光温和地看向那女队长,声音如同清泉流淌,“你可曾静夜自问,生于斯,长于斯,循环往复,心中可有一丝真正的自在?可曾对那子母河的来源,对这国度永恒的‘和谐’,生出过半分疑虑?”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直接穿透了那层笼罩在女队长心神外的迷雾。女队长浑身剧震,眼中那程序化的警惕如同冰面般碎裂,露出了其下深藏的迷茫与一丝……被尘封的痛苦。她张了张嘴,想要呵斥,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被刻意忽略的画面——日夜巡逻的枯燥,对女王命令的绝对服从,对偶尔闯入男子的既渴望又排斥的矛盾,还有……那口被严密看守的、散发着幽光的古井,每次靠近都会让她灵魂战栗……
“我……我……”女队长眼神涣散,长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双手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身后的卫兵们见状,也纷纷露出挣扎迷茫的神色,阵型彻底溃散。
孙悟空冷眼旁观,破妄瞳看得分明,唐僧的话语引动了这些女子灵魂深处被轮回阵法压制的、属于“自我”的零星碎片。这女儿国的守卫,其本身亦是这轮回监牢的一部分,灵魂被打了烙印,思维被设了界限。
“师父的‘理’之光,竟能撼动这轮回烙印?”孙悟空心中微动,对唐僧新生后的力量有了新的认识。这并非蛮力对抗,而是更高层面的启迪与瓦解。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又带着一丝急切的女声自远处传来:“住手!不得对圣僧无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仪仗匆匆而来,簇拥着一架凤辇。辇上端坐一人,凤冠霞帔,容颜绝美,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与疲惫,正是女儿国国王。
她快步走下凤辇,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唐僧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有刻骨铭心的情意,有难以言喻的愧疚,更有一丝深可见骨的恐惧。
“御弟哥哥……不,圣僧……”女王声音微颤,走到近前,盈盈一拜,“一别经年,未曾想还能再见。手下人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僧与高徒,还望恕罪。”
唐僧连忙还礼,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疏离:“陛下不必多礼。贫僧此番重返,并非为叙旧情,实为探查一事,关乎贵国根本,亦关乎三界真相,还望陛下行个方便。”
女王娇躯微微一颤,脸上血色褪去几分,她似乎早有所料,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声幽幽叹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圣僧所问,想必与那……轮回井有关吧?”
“正是。”孙悟空接口道,目光如电,直视女王,“还请陛下告知,那井中究竟藏着何等秘密?金蝉子十世轮回,与你这女儿国,又有何关联?”
女王在孙悟空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失。她环顾四周那些依旧有些迷茫的卫兵,又看了看神色坚定的唐僧师徒,知道此事已无法再隐瞒。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此处非说话之地。圣僧,诸位长老,请随本王入宫。一切……一切真相,本王……都会告知。”
说罢,她转身登上凤辇,仪仗队调转方向,朝着女儿国都城而去。
唐僧师徒对视一眼,皆知真正的考验与真相,此刻才刚刚开始。他们不再多言,默默跟上凤辇,再次踏入了这片被迷雾与轮回之力笼罩的奇异国土。
都城依旧繁华,街道两旁楼阁精致,商铺林立,无数女子穿梭其间,笑语盈盈。然而,在孙悟空破妄瞳的视野中,这番繁华景象却如同覆盖在一副巨大骨架上的华丽表皮。他看见那些女子欢笑的背后,灵魂之光大多黯淡且带着相似的频率,如同被批量复制的程序。整个都城的布局,暗合某种玄奥的阵法,所有的能量,所有的“生息”,都如同百川归海,无声无息地流向城市中央某个幽深之处——那里,轮回井的气息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在缓缓搏动。
空气中那甜腻的香气愈发浓郁,试图安抚外来者的警惕,渗透他们的心神。但在唐僧那澄澈的“理”之光晕笼罩下,在孙悟空霸道的混沌气息排斥下,在八戒重新凝聚的傲气与沙僧沉凝的幽冥死气抵御下,这无形的侵蚀并未能奏效。
凤辇一路无阻,直入王宫深处。
宫阙依旧华丽,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寂寞。侍女们恭敬行礼,眼神却与外面的国民一样,带着几分空洞。
女王将唐僧师徒引入一间僻静的偏殿,屏退了左右。当殿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一下,扶住身旁的玉柱才勉强站稳。
她转过身,看向唐僧,眼中已盈满泪水。
“圣僧……”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你们……不该再回来的。”
“这女儿国,并非乐土……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场!而我……便是这坟场唯一的……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