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最后一记闷雷,仿佛一声冗长喧嚣的叹息,终于消散在粘滞的空气里。于是,天地间那口巨大的、沸腾的鼎釜被撤去了,泼洒下来的,不再是白晃晃的、能灼伤皮肤的烈焰,而是一种醇厚的、金澄澄的光。这秋光,是有质感的。它不像春阳那般怯生生的,带着潮气;也不像夏日那样泼辣辣的,充满侵略性。它是饱满的、沉静的,像上好的野蜂蜜,流淌在每一片开始转黄的叶子上,积聚在每一枚日渐饱满的果实里,让万物都从内部透出一种温润而坚实的亮。走在这样的光里,人不自觉地会挺直了腰背,深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是干爽的,带着枯草与阳光烘焙过的谷物混合的、妥帖的香气。
最先泄露这季节更迭秘密的,是风。它不再是夏日那热烘烘、缠着人不放的痞子,而是变得清冽、爽朗,像一把无形的、巨大的篦子,从容不迫地梳过山林。它梳过枫树,那叶子便一星火,一星火地,燃成了片片的霞;梳过银杏,那扇形的小叶便镀上了耀眼的金边,在枝头颤颤地,宛如千万只待飞的蝶;梳过乌桕,则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绯红与绛紫,像是醉酒后妇人脸上妩媚的酡颜。这风是最高明的画师,它不用画笔,只凭气息的流转,便调弄出这般层次分明、富丽堂皇的色谱。然而,这极致的绚烂,总伴随着一种无声的凋落。那一片半黄半绿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悠悠地、不情愿地离开枝头,飘落下来,那姿态里没有悲戚,只有一种完成了使命的、安然的疲倦。它落在你的肩头,或停歇在寂静的石板路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的叹息。
田野里,是另一番景象。那夏日里汹涌的、仿佛要溢出堤岸的绿,此刻沉淀了下来,收敛了起来,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金黄。稻穗深深地弯下了腰,那是一种谦逊的、饱含智慧的姿态。风过时,不再是绿浪的翻滚,而是一片细碎的、金属片摩擦般的声响,那是果实与果实、生命与生命在低语。农人的镰刀划过,便有一片金黄驯服地倒下,裸露出大片大片的、带着禾茬的褐色土地。这土地,在经历了一春一夏的奉献后,终于可以坦然地、赤裸地喘息了,散发着一种类似于乳汁与汗水混合的、朴素的芬芳。这收获是盛大而庄严的,但不知怎的,望着那空旷下来的田野,人心里头又会生起一丝淡淡的、无所依凭的怅惘。热闹是它们的,那谷仓里的充盈,场院上的喧哗;而寂静,这无边的、广袤的寂静,却留给了大地,也留给了旁观者的心。
夜的脚步,在秋日里也来得格外早些。那夕阳的落下,也全无夏日的拖泥带水,它壮烈得像一场殉道,将最后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泼向天边,染得云彩如同熔金的河流。但这辉煌转瞬即逝,墨蓝色的夜幕便倏然合拢。这时节,最动人的是天上的星月。春天的星子是羞怯的,隔着薄雾;夏天的星子是繁密的,乱纷纷如撒落的珍珠;而秋夜的星,却分外的高远、清亮、疏朗,像被冰泉洗过一般,一颗是一颗,冷冷地钉在无垠的穹顶上,闪烁着理智而深邃的光芒。那月亮,也褪去了夏夜的昏黄与慵懒,变得皎洁、锋利,像一弯新磨的银钩,又像一枚遗失在蓝丝绒上的、清冷的玉璧。月光洒在落了霜的瓦上,泛着青荧荧的光,让人想起李长吉那句“玉轮轧露湿团光”,那寒意,是能透进骨子里去的。
独坐窗前,听得远处几声寥落的虫鸣,已失了夏夜的亢奋,变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像是梦呓。欧阳子《秋声赋》里所说的“其意萧条,山川寂寥”,大约便是这般况味了。这秋的魂魄,不在那枝头的绚烂,也不在田野的丰饶,而就在这一片由盛转衰的、微妙的平衡里,在这一片清澈的寂寞与明亮的冷静之中。它让你在收获的满足里,体味到失去的必然;在绚烂到极致的光景里,窥见凋零的前兆。它不教你狂喜,也不令你绝望,它只将这生命的完整周期,如此冷静而又如此华美地,铺陈在你的眼前。
于是,那由夏入秋时带来的一身爽然,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安宁。我仿佛看见,那落下的叶,正化为泥土;那收割后的田野,正孕育着来年的新梦。这秋天,原来并非终点,而是一场盛大仪式后的、庄严的沉默与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