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它不是在流,而是在匍匐。当我真正站在它面前时,脑子里蓦地跳出这样一个念头。这全然不是江南水乡那些清亮活泼的溪河,甚至也与先前所见那浩荡开阔的长江不同。长江是洋洋洒洒的一篇赋,文采飞扬;而黄河,它只是一声从地肺深处挤出来的、沉郁已极的叹息。
那水色,是独一无二的,是一种无法用任何现成的颜料调出的赭黄。它不像泥土,倒像是亿万顷熔化了的、正在缓慢流动的铜汁,稠得化不开,厚得割不断。阳光落上去,几乎没有反光,只是被这无边的浑黄贪婪地吞噬了,只在浪头与漩涡的褶皱里,勉强勾勒出几道油亮而沉重的光边。它不透明,你永远看不透它下面一尺的深度,仿佛那里面沉淀的不是泥沙,而是整个北方大地的精魂,是数千载烽火与耕烟凝成的、过于厚重的历史。风过处,挟来一股浓烈的、腥膻的土气,这气味不似江南水汽的润泽,而是带着一种原始的、蛮横的生命力,直冲你的鼻腔,让你凛然一震,仿佛闻见了轩辕黄帝的指南车碾过涿鹿之野时,那扬起的漫天尘灰。
这河流的姿态,是匍匐的,是躬着背的。它没有那种一泻千里的轻快,而是在广袤的、龟裂的河床上,沉重地、坚韧地向前蠕动着身子。那水流,看似平缓,内里却蕴蓄着一股可怕的、执拗的力道。你能看见那巨大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在河心无声地生成,又无声地湮灭,像一只只巨兽浑浊的、永不闭合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苍天。那“哗哗”的声响,也不是长江那般清朗的澎湃,而是一种闷雷似的、持续不断的低吼,从地底传来,震得你脚心发麻。这声音里,没有愉悦,只有忍耐,只有一种与自身那过于沉重的负担相搏斗的、无言的艰辛。
我的目光,试图沿着这铜汁般的河流上溯。它从巴颜喀拉那一片冰封的寂寥里,点点滴滴地汇聚,然后便开始了这场万里的跋涉。它流过那“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带走了游牧民族毡房里的奶香与马头琴的呜咽;它劈开晋陕的千沟万壑,将黄土高原的肌肤切割得支离破碎,自己也染上了那浸透血泪的苍黄;它冲决而出,涌入这广大的、孕育了最早“中国”的平原。李太白吼过“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是何等的狂想与浪漫!然而我此刻眼前的黄河,却分明是自地下来,它背负着大地太多的苦难与记忆,怎能不如此浑浊,如此步履维艰?
河岸是陡立的土崖,被雨水和风霜切割出嶙峋的剖面,一层叠着一层,像一部摊开的、无人能完全读懂的巨大史书。那土黄的肌理间,仿佛嵌着半坡的陶片,殷商的卜骨,秦汉的瓦当。我仿佛听见了那河伯“望洋向若而叹”的古老寓言,听见了卫青、霍去病饮马河套时战马的嘶鸣,也听见了杜甫在《石壕吏》那个凄冷的夜里,所听闻的“幽咽泉流冰下难”的,正是这黄河支流上,一个老妪的哭声。这河流,它不开口,却将一切的悲欢离合,都沉淀在了它那无言的浊浪里。
河滩上,搁着几条旧船,船底朝天,木料被日光与河水交替折磨,已裂开无数纵横的深纹,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一个老船公,蹲在岸边,嘴里噙着一杆长长的烟袋,默默地望着河水。他那张脸,竟与这黄河的河床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沟壑纵横,一样的被风沙染成古铜。他不说话,他的生命,似乎已与这河流长在了一起。他便是这黄河的一部分,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注脚。
天色向晚,河上的风更烈了,带着刺骨的寒意。那浑黄的流水,在渐暗的天光下,颜色愈发深沉,几乎成了一种凝滞的、铁锈般的赭黑。它依旧那样匍匐着,流淌着,那沉郁的低吼,在暮色里传得更远,也更显苍凉。
我忽然觉得,长江是民族的静脉,流淌着文采与风流;而这黄河,是动脉,是脊梁,它输送的不是清流,而是我们文明最初与最后的、浑浊而滚烫的底色。这底色里,有辉煌,更有深沉的苦难;有创造,更有无尽的忍耐。它不美,甚至有些丑,但它真实,强大,且不可摧毁。我转过身,将那沉雄的、匍匐的身影留在背后,而那声来自地肺的叹息,却已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