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童子一句“家师已知诸位今日到访”,让师徒四人心中皆是一凛。镇元子果然神通广大,他们尚未通传,对方便已洞悉他们的到来。
孙悟空按下心中些许波澜,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有劳二位仙童引路。多年不见,二位仙童风采更胜往昔。”他语气爽朗,仿佛真是来拜访故友,全然不提北俱芦洲的艰险与背负的沉重秘密。
清风、明月神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清风道:“大圣客气,请随我来。”说罢,转身与明月一同引路,步履轻盈,踏在青石小径上,不染丝毫尘埃。
师徒四人紧随其后。穿过一片繁茂的竹林,听得水声潺潺,又过了一座雕栏玉砌的小桥,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层峦叠翠之中,一座古朴道观巍然矗立,青瓦白墙,飞檐斗拱,门楣之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五庄观”三个古朴大字,道韵自然流淌,与整座万寿山的气脉浑然一体。
观门大开,却不见其他道童往来,显得异常清静。步入观内,庭院宽阔,地面以青玉铺就,光滑如镜,映照着天光云影。院中种植着诸多奇花异草,灵气氤氲,更有几株老松虬枝盘曲,姿态苍劲。
清风、明月引着他们径直穿过前院,来到正殿之前。殿门敞开着,内里陈设简洁,蒲团、香案、壁画,皆透着古意。然而,镇元子却并未在殿中。
明月童子转向殿旁一条通往后山的幽静小径,做了个请的手势:“家师正在后山人参果林畔相候。”
人参果林!八戒一听,口水差点流出来,眼睛瞪得溜圆,被孙悟空暗中踢了一脚,才勉强收敛住那副馋相。
沿着小径蜿蜒而行,周遭灵气愈发浓郁精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香,沁人心脾,仿佛能洗涤神魂,让人通体舒泰。连心中积压的阴霾与沉重,似乎都被这股清香冲淡了几分。
不多时,眼前景象一变。只见一片被淡淡霞光笼罩的园林出现在眼前,园中土壤呈现罕见的五色,灵气几乎化为实质的雾气缓缓流淌。而在那园林中央,生长着一株奇异的大树。
那树高达千尺,根干虬结,宛如龙蟠,枝叶茂密,青枝馥郁,绿叶阴森。最为奇特的是,那树叶儿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在那枝叶之间,隐隐可见一个个如同婴孩般的物事,在枝叶间若隐若现,随着清风微微摇曳,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与愈发浓郁的异香。
正是那天地灵根——人参果树!
而在果树之下,一张简单的石桌,几个石凳,一位道人正背对着他们,独自品茗。那道人头戴紫金冠,身着无忧鹤氅,腰束丝绦,足踏云履,身形并不高大,却仿佛与整座万寿山、与那株人参果树、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自然便成了世界的中心。仅仅是背影,便给人一种深不可测、渊渟岳峙之感。
正是地仙之祖,与世同君——镇元子。
清风、明月将师徒四人引至近前,便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至远处静立。
镇元子并未立刻转身,只是提起石桌上的白玉茶壶,又缓缓斟了一杯茶,清新的茶香与人参果的异香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来了。”镇元子放下茶壶,声音平和温润,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招呼寻常来访的旧友。他缓缓转过身来。
面容清癯古朴,三缕长须飘洒胸前,一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却又仿佛蕴藏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目光扫过之处,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宁静,却又仿佛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唐僧身上,微微颔首:“金蝉子,十世轮回,初心未泯,更添凡尘智慧,善。”
唐僧连忙上前,恭敬行佛礼:“晚辈玄奘,拜见大仙。冒昧来访,打扰大仙清修,还望恕罪。”
镇元子淡然一笑:“此地非灵山,无须多礼。”他的目光又掠过八戒和沙僧,在八戒身上略一停留,“天蓬…嗯,如今该称悟能了,戾气消减,道心初复,亦是机缘。”看向沙僧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卷帘大将…巫妖遗脉,沉寂万载,终见归途。”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孙悟空身上。那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直抵本源的力量。孙悟空只觉周身气机仿佛被无形之力拂过,体内补天石本源与那被压制的混沌石碎片,都微微悸动了一下。
“孙悟空…”镇元子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当年顽石崩裂,化生心猿,搅动三界风雨。五行山下五百年,西行路上十万八千里…如今,更是触碰混沌,欲窥天道根源。你这猴子,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孙悟空迎着镇元子的目光,不闪不避,咧嘴一笑,带着惯有的桀骜,却也多了几分沉稳:“大仙,俺老孙是个直性子,不会那些弯弯绕。今日前来,一是拜访故人,二来…确实有事相求,更是有事相询!”
他开门见山,并未拐弯抹角。到了镇元子这等境界,任何掩饰都显得可笑。
镇元子似乎并不意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师徒四人依言落座。石桌之上,除了那壶清茶,并无他物。
镇元子亲手为四人各斟了一杯茶,茶汤清澈,色泽碧绿,散发着令人心神宁静的气息。“此乃万寿山自产的‘静心云萝茶’,虽不及人参果神异,亦有清心明目,滋养神魂之效。诸位远来辛苦,不妨先饮一杯,稍安勿躁。”
唐僧双手接过,道谢后轻抿一口,只觉一股温润气流直透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与心神损耗,竟缓解了不少,不由得赞道:“好茶!”
八戒和沙僧也依言饮用,皆感神清气爽。
孙悟空却只是端起茶杯,并未饮用,目光灼灼地看着镇元子:“大仙,俺们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想必瞒不过您的法眼。灵山伪经,天庭算计,乃至那…扭曲天道,‘净世契’之事,您可知晓?”
他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镇元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孙悟空,深邃的眼眸中无喜无悲,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天道运行,自有其轨。众生念力,汇聚成河。清浊交汇,规则生变…此乃定数,亦是劫数。”
他轻轻放下茶杯,目光扫过那株巍峨的人参果树,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缥缈:“吾居此山,观天地演变,察万物生灭。灵山之法,天庭之规,不过是这浩渺规则之网中,较为醒目的几道经纬罢了。至于‘净世契’…不过是规则失衡后,一种…维系存在的本能罢了。”
这话语,与太上老君所言,隐隐呼应,却更显超然,仿佛他只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本能?”孙悟空眉头紧锁,“吞噬众生,禁锢万灵,这只是本能?那这本能,也该改一改了!”
镇元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看着孙悟空:“所以,你欲‘破妄’,欲‘伐天’,欲以你手中之棍,重定乾坤?”
“不错!”孙悟空斩钉截铁,“俺老孙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只知道,生灵不该是圈养的牲口,修行不该是喂肥自己的饲料!既然这规则病了,那就要治!既然这锁链不该存在,那就要砸碎!”
他的声音在静谧的果林中回荡,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镇元子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志气可嘉。然,欲破规则,需先明规则。欲伐天道,需知天道为何物。你可知,你欲砸碎的,不仅仅是灵山与天庭,更是这亿万万生灵杂念与愿力交织成的…现实本身?”
他伸手指向人参果树:“便如此树,生于天地,汲取灵机,结此异果。其存在,本身便是规则的一部分。你若强行毁去供养它的天地,树亦将不存。”
“俺明白!”孙悟空目光坚定,“所以俺们要寻的,不是毁灭,是新生!是在这病态的规则中,找到那‘盾去的一’,开辟新的可能!太上老君指点俺‘以定引变’,便是此意!”
听到“太上老君”之名,镇元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惊讶,只是微微颔首:“道祖既已点拨,可见此局,已牵动至高存在。”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深邃,“然,具体之路,仍需尔等自行摸索。吾能告知者,有限。”
他看向孙悟空,语气变得郑重:“孙悟空,你身负补天石本源,又沾染混沌气息,乃是此局关键变数。然福兮祸之所伏,你之行径,已触动规则敏感之处。前路艰险,远超你之想象。不仅灵山天庭视你为敌,那冥冥中的‘规则本能’,亦会不断施加阻力,甚至…降下‘天罚’。”
“天罚?”唐僧闻言,面露忧色。
镇元子点头:“规则失衡之反噬,形式莫测,或为心魔,或为外劫,或为…命运之线的彻底绞杀。”他顿了顿,看向那株人参果树,意有所指,“便如我这果树,近日亦有些许…异常躁动,似是感知到了天地规则的深层紊乱。”
孙悟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火眼金睛运转,果然察觉到,在那磅礴的生机与灵韵之下,人参果树的根系与枝叶之间,似乎缠绕着一些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色丝线,带着一种冰冷、僵化的意味,正试图侵蚀果树的灵性。
他心中一震,难道连这天地灵根,也受到了那扭曲天道的影响?
镇元子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淡然道:“天地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尔等欲行之事,并非孤例。这三界之中,隐于各处,对现状不满,或寻求超脱者,并非没有。然,大多如星陨湖畔那些存在,或蛰伏,或观望。”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潜在的盟友存在,但要联合他们,需要契机,更需要…实力与证明。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镇元子郑重一礼:“多谢大仙坦言相告。前路再难,俺老孙也绝不会回头!只求大仙,能否给予一丝指引,或…行个方便?”
他目光灼灼,带着诚挚的请求。
镇元子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面露决然的唐僧、八戒、沙僧,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权衡着什么。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指引…或许有。方便…亦可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