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扇公主那句“互相利用”如同淬毒的冰针,刺破了最后一丝温情的伪装,让古炼场内本就凝滞的气氛几乎冻结。猪八戒张了张嘴,看着悟空掌心那缕温和的混沌之气,又瞥见铁扇公主冰冷的侧脸和沙僧沉默的背影,最终悻悻地低下头,那点刚刚被悟空话语激起的羞愧与挣扎,再次被更深的怨怼与自怜淹没。
希望的火苗,在现实裂痕吹出的寒风中,摇曳欲熄。
就在这人心离散、联盟濒临瓦解的关头,一直沉默调息、低眉垂目的金蝉子·唐,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中没有责备,没有激昂,只有一片经历过十世轮回、看遍众生悲欢后的澄澈与平和。那目光如同温润的溪流,缓缓流过八戒焦躁的面庞,流过沙僧紧抿的唇角,流过铁扇公主冰封的侧影,最后与孙悟空那燃烧着混沌火焰的金瞳对视一瞬,微微颔首。
他没有站起身,依旧维持着盘坐的姿势,双手自然地置于膝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仿佛直接敲击在神魂之上:
“阿弥陀佛。八戒,你可知,为何痛苦?”
八戒愣了一下,没想到师父会先问他,闷声道:“为何?还不是因为伤重难愈,因为……因为觉得不公!”
金蝉子·唐微微摇头,声音依旧平和:“伤重是外相,不公是心魔。你之痛苦,根源在于‘执着’。执着于往昔天蓬元帅的荣光与力量,执着于与他人比较而产生的‘我慢’与‘嫉恨’,执着于这具肉身是否完好、法力是否恢复。此些执着,如同重重枷锁,捆缚汝心,故觉气息难通,前路阻塞,痛苦由此而生。”
八戒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金蝉子·唐的话语,仿佛直接照见了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金蝉子·唐目光转向沙僧:“悟净,你沉默坚韧,承受苦楚而无怨言,此乃汝之善根。然汝之寂灭道,源自流沙河万载沉沦与巫妖旧恨,死寂之中,是否亦藏‘执念’?执着于镇守之责,执着于过往之殇,执着于以此寂灭之力证道?执着过深,则道如枯井,虽深却无活水,难有精进。”
沙僧身躯微微一震,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首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低头看向自己缠绕着死寂之气的双手,陷入了沉思。
最后,金蝉子·唐看向铁扇公主,目光中带着深切的悲悯:“公主,丧夫之痛,切肤剜心,此乃人世至痛,贫僧亦感同身受。仇恨如火,可燃尽理智,亦可灼伤自身。汝执着于复仇之念,将此痛、此恨视为唯一存世之意义,故而心湖冰封,万物皆灰。然,牛魔王施主慷慨赴死,是为大义,是为护持同伴求得生机,而非为让幸存者永堕仇恨之炼狱,不得超脱。执着于恨,便是辜负了他的牺牲,亦困住了你自己的未来。”
铁扇公主猛地抬起头,眼中冰层碎裂,流露出剧烈的痛苦与挣扎,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出声。
金蝉子·唐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在对着所有人,也对着这片古老的炼场诉说:
“悟空所言不错,我等道路各异,机缘不同。然,无论何种道路,若被‘执着’所蔽,则见山非山,见水非水,终不得自在。”
“佛法有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非是教人麻木不仁,而是勘破表象,不被外境与内心妄念所转。八戒执着于比较,便生烦恼;悟净执着于寂灭,便失灵动;公主执着于仇恨,便锁心扉;即便悟空……” 他看向孙悟空,“你若执着于此地力量,执着于必须快速变强以担重任,此心亦成挂碍,反堕‘力障’,与那灵山执着于‘秩序’、‘掌控’,本质何异?”
悟空闻言,金瞳之中的混沌火焰微微一滞,陷入了思索。
“我等反抗灵山,破妄求真,为的是什么?” 金蝉子·唐的声音逐渐变得空灵而宏大,仿佛与这古炼场残留的创生意蕴产生了共鸣,“非是为了取代旧神,成为新的主宰;非是为了争夺资源,称霸三界;更非是为了执着于个人恩怨得失,画地为牢!”
“我们所求,乃是‘自在’!是众生心性不受外物禁锢之自在!是天地运行回归本来规律之自在!是打破那冰冷锁链后,万物勃发、各得其所之自在!”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灰白天幕涟漪阵阵,也震得众人心神摇曳。
“牛魔王、敖广龙王、敖烈、万千牺牲的将士,他们为何而死?非为悟空一人,非为你我几人,乃是为了这‘自在’之念!为了后世苍生,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能主宰一次自身的命运!”
“若我等因伤痛、因不公、因仇恨而内斗、而沉沦、而执着于小我,那才是真正辜负了他们的牺牲!才是真正走上了与灵山无异之路——被自身妄念所囚!”
金蝉子·唐周身开始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光芒,那并非法力,而是纯粹的心性之光,是十世修行淬炼出的智慧与慈悲。这光芒并不强烈,却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照见本心。
“放下执着,非是放弃目标,而是明晰本心,轻装上阵。”
“认清你我道路不同,非是分裂之由,而是互补之基。悟空之力,公主之智,悟净之稳,八戒之变,乃至贫僧一点微末佛法,皆可为此‘破妄’大业添砖加瓦。”
“联盟不在名,而在心。心向一处,力便往一处使。若心散,纵有万军,亦如散沙。”
他看向八戒:“八戒,莫再比较,感受你自身之道,混沌亦可包容,刚猛亦可化绕指柔。”
看向沙僧:“悟净,寂灭非终点,死极亦可生,于沉寂中觅得一点真灵不昧,方是大道。”
看向铁扇公主:“公主,仇恨可化为力量,但莫让仇恨成为你唯一的模样。牛魔王希望你活下去,是鲜活地活下去,而非作为一具只知复仇的躯壳。”
最后,他看向悟空,目光深邃:“悟空,引领我等,但莫独扛。信任同伴,亦如我等信你。”
金蝉子·唐的话语,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没有强迫,没有指责,只有循循善诱的点拨与直指本心的开示。
猪八戒脸上的怨愤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后的思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尝试着不再去纠结吸纳混沌之气的效率,而是去感受其中蕴含的、与他天罡变化之道隐隐相合的那一丝“变易”之理。
沙僧周身的死寂之气不再那么紧绷,反而多了一丝流转的意味,他仿佛在尝试于绝对的“静”中,体悟那一丝生的“动”。
铁扇公主依旧没有完全释然,但眼中那纯粹的、毁灭性的恨意似乎淡了一些,多了一丝复杂的、属于“生者”的痛楚与……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未来”的茫然探寻。
内部的怨言与裂痕,并未瞬间弥合,但那弥漫的绝望与对立之气,却被金蝉子·唐这基于佛法智慧与透彻人心的安抚,悄然化解了大半。
凝聚力,在无声无息中,开始重新汇聚。
孙悟空看着这一切,心中对金蝉子·唐的敬佩更深。他明白,师父走的“心道”,其力量或许不体现在毁天灭地的神通上,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稳住人心,指明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与古炼场愈发强烈的共鸣,知道是时候了。
他走向金蝉子·唐,郑重一礼:“师父,此地深处似有呼唤,关乎俺本源,亦可能关乎我等出路。俺需前往一探。”
金蝉子·唐微微颔首:“去吧,悟空。此地有贫僧看顾,你安心前去。记住,明心见性,方得真宝。”
悟空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情绪渐趋稳定的众人,转身,化作一道金光,朝着古炼场深处,那些巍峨残破的石柱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次,他的背影,少了几分孤狼般的决绝,多了几分肩负同伴期望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