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殿檐垂成帘幕,将金漆殿门与外间的喧嚣隔成两个世界。
江镇站在青石板上,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方才在满朝文武面前说的那番话,此刻正像团火在喉间烧着,连呼吸都带着灼热。
巴尔格纳陛下扶着龙纹拐杖走到案前,龙袍下摆沾的草屑随着动作簌簌落在地。
老人伸手按住檀木匣,指节上的红宝石戒面映着烛火,将遗嘱背面的血印照得愈发清晰:“西格鲁那老家伙,当年跪在这殿里求我派兵镇压黑死病时,也是这么说的。”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老树根盘结,“他说‘陛下,您需要的不是我的钱,是能让钱活过来的人’。”
江镇喉结动了动。
今早他在南城巷口遇见的小乞儿突然浮现在眼前——那孩子缩在墙根啃冷馒头,见他递烤红薯时,冻得发紫的手指抖得连皮都剥不利索。
他摸了摸怀里的烤红薯皮,余温早散了,只余下些粗粝的触感:“臣在南城转了七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在朝上时更轻,却更沉,“粮行囤米等灾年,工坊嫌穷汉手慢不肯雇人,教堂的施粥棚......”他顿了顿,想起今早看见的场景:穿黑袍的神父把半锅稀粥泼在泥里,“......粥里能数出二十粒米。”
巴尔格纳的手指在龙纹拐杖上敲了敲,声音像敲在青铜上:“你打算怎么让钱‘活’?”
“用三千金币在南城买三亩地。”江镇从袖中摸出卷羊皮纸,展开时带起一阵风,将烛火吹得摇晃,“东边建粮仓,收新粮存旧粮,灾年按市价七成出粜;西边盖织坊,雇无地贫民纺线织布,每月先发半饷,年底看收成补红利;中间起间学堂,让乞儿学识字算筹——”他指腹蹭过羊皮纸上的红圈,那是他蹲在泥地里画了三夜的草图,“教堂管粮账,行会管工账,每月十五开仓,让百姓自己派代表查数。”
殿外的雨突然大了,砸在汉白玉阶上噼啪作响。
巴尔格纳弯腰凑近看草图,金丝冠上的东珠垂落,几乎要碰到纸边:“你倒会算。
粮仓平抑粮价,陛下得民心;织坊有了税,户部得银钱;学堂出识字的,官府得人手。“他直起身子时,龙纹拐杖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可你呢?
圣凯因家三少爷,图什么?“
江镇望着老人眼底跳动的光,后颈突然泛起凉意——这是他在朝上没想透的问题,却在方才蹲在巷口看小乞儿啃红薯时,突然有了答案:“臣前世造过太多孽。”他摸了摸后颈那道淡红胎记,那是《莲花宝鉴》刻进骨血的印记,“这世......”他抬头看向殿顶的九龙藻井,雨水顺着龙嘴的琉璃珠串成线,“想活个人样。”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冷风裹着湿润的青草味灌进来。
史蒂夫探进半张脸,见江镇望过来,冲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又轻轻掩上门。
江镇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前,大哥塞给他的烤红薯——当时史蒂夫拍着他的肩说“三弟,你眼里有光了”,此刻那温度仿佛还焐着心口。
“好个‘活个人样’。”巴尔格纳突然大笑,震得龙袍上的金线都在颤,“西格鲁要是听见,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给你斟酒。”他转身从案头取过个雕着莲花的木盒,掀开时,盒底躺着枚拇指大的青铜印,“这是当年西格鲁捐军粮时,我赏他的‘善缘’印。”他将印推过江镇,“明日早朝,你带着它去见安托万。”
江镇正要伸手接,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尤娜公主的金红卷发先撞进视线,她裙角沾着泥点,显然是冒雨折返的:“父皇!”她喘着气,目光扫过江镇手中的草图,“南城织坊的地契,上周被铁卫营标给了商会。”她指尖掐进掌心,“您忘了?
那是......“
“是给二皇子的封地。”巴尔格纳替她说完,目光却始终落在江镇脸上,“所以三少爷的善缘仓,得从别人碗里抢饭吃。”
江镇握紧了手中的草图,指节发白。
他想起今早路过铁卫营时,看见查理二哥正和商会的人喝酒,桌上堆着亮闪闪的金叶子——原来如此,怪不得南城的粮行敢囤米,原来背后早有人划好了蛋糕。
“臣愿意拿三千金币补上封地的差价。”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他都惊讶的狠劲,“再加五百金币修铁卫营的马厩——就当给二皇子的贺礼。”
尤娜的瞳孔猛地收缩,金红卷发下的耳尖泛起薄红。
她突然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雨幕:“倒真像西格鲁的做派。”这次的语气轻了许多,像片被雨打湿的羽毛。
巴尔格纳的龙纹戒指在案上敲出三声,殿外立刻传来宦官尖细的唱喏:“安托万首相到——”
江镇转头时,正看见安托万掀帘而入。
这位帝国首相素日总穿着墨绿绣金的官服,此刻肩头却沾着雨珠,连束发的玉簪都歪了半寸。
他的目光先扫过江镇手中的草图,又落在那枚“善缘”印上,忽然笑了:“老臣在偏殿听了半日,倒想起件事。”他从袖中取出卷明黄诏书,“前日陛下说要赏新晋勋爵,老臣突然觉得......”
殿外的雷声响得震耳,江镇没听清后面的话。
他望着安托万眼底的笑意,突然想起今早小乞儿剥红薯时,指甲缝里的泥——那孩子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摸了摸怀里的红薯皮,这次,那粗粝的触感让他想起更久远的事:前世他杀人放火时,怀里也揣过这样的红薯皮,只不过那时,里面裹的是带血的刀。
“三少爷?”安托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首相的目光温和得像春夜的风,“老臣是说,陛下的善缘仓,该有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主理人。”
江镇望着巴尔格纳陛下点头的模样,又看了眼尤娜公主攥紧的裙角,突然明白过来——这局棋,从他在朝上说出“善缘仓”三个字时,就已经开始了。
而他手中的烤红薯皮,此刻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拍打着他的胸口,像在敲一面战鼓。
雨还在下,但江镇知道,等雨停了,南城的泥地里,该有种子要发芽了。
安托万展开明黄诏书的手在烛火下投出晃动的影,殿内本就因雨声压低的呼吸声,此刻突然碎成一片抽气。
“新晋勋爵江镇,掌南城善缘仓,赐爵从五品‘乐善伯’。”首相的声音裹着雨丝穿透殿梁,底下原本垂首的朝臣们像被捅了窝的蜂,交头接耳声瞬间涨成潮水——三日前还因“圣凯因家最没出息的三少爷”被茶肆说书人编排的少年,如今竟踩着泥水踏进勋爵行列?
江镇的指尖掐进掌心。
他能看见前排老御史的胡子在抖,看见财政大臣的算盘珠子被捏得咔咔响,甚至能看见尤娜公主耳尖的薄红褪成苍白——但这些都比不过他喉间翻涌的疑问:安托万为何突然力挺?
今早朝上他还在反驳“寒门掌仓必生贪腐”,此刻却将诏书递到他面前。
“三少爷?”安托万的声音像根细针,刺破他的思绪。
首相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跟前,墨绿官服上的金线在雨雾里泛着冷光,“这是陛下的恩旨。”
巴尔格纳的龙纹拐杖敲了敲地面,笑声里带着几分促狭:“小江郎,还不接旨?”
江镇接过诏书时,掌心的汗浸透了明黄缎面。
他垂眼盯着诏书上“乐善伯”三个鎏金大字,后颈的胎记突然发烫——那是《莲花宝鉴》的警示,每当有阴谋逼近时,骨血里的功法便会发烫。
“臣谢陛下隆恩。”他跪下行礼,眼角余光瞥见史蒂夫正站在殿柱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他们幼年时一起在河滩捡的鹅卵石,刻着“同气”二字。
雨势渐小,殿外传来宦官唱喏“退朝”的尾音。
江镇刚要起身,史蒂夫已穿过人群挤到他身边,玄色锦袍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从侧门跑过来的:“三弟,跟我来。”
偏殿的檀香混着湿木料的气息涌进鼻腔。
史蒂夫反手闩上门,转身时额角还挂着汗:“你可知安托万为何突然帮你?”
江镇摸了摸后颈发烫的胎记:“他总不会平白无故。”
“因为艾薇儿。”史蒂夫压低声音,“上个月你在护城河救的落水少女,是安托万的嫡孙女。”
记忆突然被撕开道口子。
江镇想起那个暴雨夜,他路过护城河时听见惊呼,看见穿鹅黄襦裙的少女被水草缠住脚踝,在漩涡里扑腾——他当时没想别的,只想着“总不能见死不救”,脱了外袍就跳了下去。
后来少女被救起,他却因为湿衣受寒躺了三天,连史蒂夫都笑他“做好事把自己搭进去”。
“安托万最疼这个孙女。”史蒂夫指节敲了敲案上的茶盏,青瓷与木案相撞的脆响里,他看见江镇瞳孔微微收缩,“今早我在值房听文书说,那丫头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求祖父,说‘救我的哥哥是好人’。”
殿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噤声。
门帘被掀起时,安托万的墨绿官服先扫过门槛。
老首相这回整理了玉簪,连袖角的褶皱都用手抚平了,只是眼底的血丝没掩住,显然昨夜未眠:“江小爵爷,老臣来得唐突。”
江镇起身行礼,余光瞥见史蒂夫退到门边,手虚按在门闩上——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的暗号:若情况不对,大哥会先护他离开。
“那日在护城河......”安托万的声音突然轻了,像在说什么极珍贵的事,“艾薇儿说,你潜下水时,嘴里念着’莫慌,我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镇腰间的红薯皮(那是他今早特意收着的),“老臣查过你的卷宗。
圣凯因家三少爷,前二十载无甚出彩,偏这半年像换了个人——救乞儿、拦恶犬、替佃户向家主求减租。“
江镇的后背贴上冰凉的墙。
他想起《莲花宝鉴》里的话:“行善者,必有因果相缠。”原来他以为的“无心”,早被人看进眼里,结成了网。
“老臣今日力挺你,一是为孙女的谢意,二......”安托万的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善缘仓草图,“是想看你这颗种子,能发多大的芽。”
后颈的发烫突然变成灼烧。
江镇望着安托万眼底的光——那不是单纯的欣赏,更像猎人望着陷阱里的猎物,却又带着几分期待猎物挣破牢笼的意味。
“三少爷。”安托万起身时,袖中掉出块羊脂玉牌,正面刻着“安”字,背面是缠枝莲纹,“改日不妨来首相府用茶。”他弯腰拾起玉牌,递到江镇面前时,指腹在莲纹上摩挲了两下,“我那孙女,总念叨着要谢你。”
江镇接过玉牌,触手生温。
他望着安托万转身离开的背影,听见史蒂夫在身后低声道:“他这是......”
“布网。”江镇捏紧玉牌,莲纹刺得掌心生疼,“可网里的鱼,未必甘心被钓。”
偏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滴落进青石板的凹痕,叮咚作响。
江镇望着案上的善缘仓草图,突然想起今早那个小乞儿——他当时塞给孩子半块烤红薯,孩子却追着他跑了三条街,硬要还他半块碎银,说“不能白吃好人的”。
雨过天晴的风卷着青草香涌进来,吹得草图哗哗作响。
江镇摸了摸怀里的红薯皮,这次,那粗粝的触感不再让他想起前世的血刀,反而像根绳子,一头系着他此刻的勋爵冠,一头系着南城泥地里的希望。
而首相府的那盏茶,终究是要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