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江镇已抱着半袋麦麸站在甲板上。
咸涩的海风卷着碎浪扑来,沾湿了他肩头的麻布衣角。
斗神岛的轮廓比清晨更清晰些,青灰色的山体像被巨剑劈开,露出内里斑驳的岩纹,最高处的学院钟楼在雾中若隐若现,倒真像老福耶说的“神仙洞府”。
“三少爷!”
身后传来哈里急促的呼喊。
这雪比人仆从的鹿皮靴踩在湿滑的甲板上,溅起一串水花。
他肤色本就苍白,此刻更是泛着青,发梢滴下的水落在江镇手背,凉得人一激灵。
“阿里扎...阿里扎他...”哈里喘得说不完整话,手指死死攥着腰间的铜铃,“从昨夜开始吐,今早连床都起不来了。
我给灌了半壶姜茶,全喷在我袍子上...“
江镇的麦麸袋“咚”地砸在甲板上。
他想起昨夜整理粮食时,阿里扎还笑着说要替他守夜,说雪比人天生抗晕船,结果自己倒是在货舱里打了半宿地铺。“怎么不早说?”他拽着哈里往底舱跑,靴跟磕在舷梯上,“他晕船这么厉害?”
“您昨儿忙到三更才睡,我...”哈里被拽得踉跄,“阿里扎不让说,说您要操心孤儿的粮食,又要应付二少爷的找茬,他这点难受算什么...”
底舱的霉味混着酸腐的呕吐物气息扑面而来。
江镇掀开舱帘的手顿了顿——那床薄被下的身影小得可怜,阿里扎蜷成虾米状,额发全被冷汗浸透,嘴唇白得像褪色的棉线。
他听见江镇的脚步声,勉强抬起眼皮,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少爷”,接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蠢货。”江镇蹲下身,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烫得惊人。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阿里扎身上,又扯过床头的水壶喂水,“谁准你硬撑的?
圣凯因家的奴隶就该当牲口使?“最后一句声音发颤,他想起阿里扎刚被他从奴隶市场买回来时,也是这样缩成一团,背上的鞭痕还在渗血,却笑着说”我有力气,能扛两袋面粉“。
“不...不是奴隶。”阿里扎抓住他手腕的手指细得像枯枝,“是...是朋友。”
这句话让江镇的喉结滚了滚。
他转身对哈里吼:“去厨房拿热粥!
把老福耶的药箱也拿来!“又低头替阿里扎理了理被角,”你先睡会儿,等船靠岸,我背你去学院医馆。“
等哈里跌跌撞撞跑出去,江镇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蹲在舱门口深呼吸,咸湿的风灌进鼻腔,混着底舱的腐味,直呛得眼眶发酸。
前世他杀人如麻时,何曾为谁红过眼?
可这一世,连个奴隶的病痛都能搅得他心慌意乱。
“哟,这是哪家的小少爷?”
懒洋洋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江镇抬头,看见个红发男人斜倚在甲板栏杆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水手服,腰间挂着酒囊,左脸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旧疤,笑起来时疤缝里还沾着酒渍。
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明明醉得东倒西歪,瞳仁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剑。
“看你刚才那急样儿,是在心疼奴隶?”红发男人晃了晃酒囊,酒液顺着瓶口往下淌,在甲板上积成小水洼,“我出五枚金币买他。”
江镇站起身,脊背绷得笔直:“他不是奴隶。”
“哦?”红发男人踉跄着跨下舷梯,每一步都踩在酒洼里,却半点没打滑,“那是宠物?
玩物?“他忽然凑近江镇,酒气喷在对方脸上,”不管是什么,我出十枚。“
“我说了——”江镇的手指无意识攥紧,前世的戾气差点翻涌上来,又被他生生压下,“不卖。”
红发男人的笑容突然凝固。
他盯着江镇的眼睛看了三息,忽然仰头大笑,震得甲板上的缆绳都在颤动:“好,好!”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突然模糊——江镇只觉眼前一花,再回神时,那男人已抱着阿里扎冲出底舱!
“把人放下!”江镇追出去,可等他冲上甲板,只看见红发男人抱着裹在外袍里的阿里扎,正踩着缆绳往另一艘商船跳。
他的动作说不出的荒诞:左脚勾着缆绳晃悠,右手举着酒囊灌酒,怀里的人却稳得像生了根。
“疯子!”船老大举着船桨冲过来,“你又来抢人!
上个月刚抢了老约翰的猫,这回连活物都不放过?“
红发男人回头冲船老大抛了个飞吻,酒囊里的酒线精准溅在对方脸上。
他落在商船甲板时,江镇终于看清他怀里的阿里扎——还闭着眼,呼吸却比刚才平稳些,看来没被弄醒。
“站住!”江镇扒着栏杆大喊,声音被海风撕成碎片。
他想跳过去,可两船之间足有三丈距离,底下是翻涌的浪头。
“三少爷别追!”哈里从厨房跑出来,手里的药箱撞在栏杆上,“那疯子是这一带的常客,没人抓得住他!
上回巡逻队拿铁链锁他,他反手把铁链缠在队长脖子上——“
“他到底是什么人?”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盯着商船渐渐驶远的方向。
那红发男人已经坐下来,把阿里扎放在腿上,正用自己的衣襟擦对方额角的汗,动作轻得像在哄孩子。
“谁知道呢?”旁边挤过来几个围观的水手,其中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头吐了口唾沫,“有人说他是退隐的剑师,有人说他是海妖变的。
不过...“他压低声音,”上个月他抢了个傻小子,后来那傻小子能举得动磨盘;再上个月抢了个哑巴姑娘,现在那姑娘能唱整首《海神颂》。“
“所以他抢人...是为了教他们?”江镇猛地转头。
老头挠了挠乱蓬蓬的胡子:“谁知道呢?
反正疯子有新玩具了——“他指了指商船,”那船要去斗神岛西港,你要找的话...“
话音未落,商船已转过岬角,只余下一道白浪。
江镇攥着栏杆的手青筋暴起,海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紧拧的眉峰。
阿里扎滚烫的额头还在他掌心灼着,红发男人刚才看他时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猎物,又像在确认什么。
斗神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山顶的钟楼传来悠长的钟声。
江镇望着消失的船影,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他摸了摸袖中皱成一团的丝帕,玫瑰金线刺得指尖生疼。
米娜说的“因果之网”,难道这么快就缠上来了?
“哈里。”他转身时,眼底的暗潮几乎要漫出来,“去问船老大,西港的靠岸时间。
再找个会划船的水手——“他扯下脖子上的银锁,那是老福耶送的护身符,”这锁能换条快船。“
哈里被他的气势骇得后退半步:“三少爷,您要...”
“我要去西港。”江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不管那疯子是善是恶,阿里扎...我要自己找回来。”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来,吹得甲板上的缆绳嗡嗡作响。
江镇望着斗神岛越来越近的轮廓,忽然想起老道葡萄说过的另一句话:“这世间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因果,而是有人偏要在因果里,走出条没人走过的路。”
他摸了摸腰间的木鱼——不知何时,那木头又热了起来,烫得像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