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是被铁锈味呛醒的。
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铁丝,他本能地去抓脖子,指尖却撞在冰凉的铁条上——是铁笼。
海水的咸腥混着潮湿的木屑味涌进鼻腔,耳畔有规律的晃荡声,像船底拍击波浪。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昏黄的油灯光线下,自己正蜷在半人高的铁笼里,手腕和脚腕的勒痕还在发烫,那是被绳索捆过的印记。
“那黑影的黑雾...”他喉间发紧,记忆碎片涌上来:腐肉的腥气、突然缠上手腕的滑腻绳索、后颈那记麻到骨髓的刺痛。
是谁救了他?
还是说,那绳索根本就是另一个陷阱?
“咳...咳咳...”
右侧传来动静。
江镇转头,看见隔壁铁笼里蜷着个人——亚麻色头发黏在额角,白色衬衫浸透海水,正是亚瑟。
少年的睫毛剧烈颤动,像濒死的蝴蝶,突然呛出一声咳嗽,手指抠住铁笼缝隙,指节泛白。
“亚瑟?”江镇轻唤,同时不动声色地检查自己的笼门。
锁头挂在门扣上,却没扣进锁眼,轻轻一抬就能打开。
他指尖顿住——太容易了。
黑影能轻易用黑雾卷走亚瑟,不可能连个锁都锁不牢。
这要么是疏忽,要么...是鱼饵。
亚瑟终于抬起头,苍白的脸在油灯下像张薄纸,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水痕。“江...江镇?”他声音发颤,突然剧烈摇头,“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明明被黑雾卷走了...他们说要取我的魂补祭坛...“
“醒着。”江镇往前挪了挪,铁笼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我们在船上。”他没提锁头的事,先观察亚瑟的状态:少年的左手腕有道青紫色淤痕,像是被某种金属器械箍过,右手却紧紧攥着胸前的银链——那是狮心王家族的纹章,刻着持剑的狮子。
亚瑟突然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哽咽:“我真没用...爷爷说过,狮心家的子孙要像狮子一样战斗,可我...我被抓住时连魔法都念不完整,要不是你挡在我前面...”他肩膀剧烈起伏,“你本来不用管我的,都是我拖累你...”
江镇盯着他颤抖的后背,想起自己刚穿到圣凯因家时,也总被仆人在背后骂“废物三少爷”。
那时候他蹲在马厩里啃冷馒头,听着二哥查理踢翻食槽骂“连喂马都学不会”,和此刻亚瑟的绝望,竟有几分像。
“我以前更废物。”他说。
亚瑟的抽噎声顿住,从指缝间露出泛红的眼睛。
江镇屈指敲了敲铁笼,“刚进圣凯因家那会儿,我端茶能洒半壶,骑马能摔进泥坑,连老福耶教我念祷文都要忘词。
二哥说我是’连呼吸都在浪费粮食的废物‘。“
亚瑟吸了吸鼻子:“可你现在...你在斗神学院的实战课能接住导师的风刃,上次还救了被魔兽袭击的商队...”
“那是练出来的。”江镇想起老道葡萄揪着他耳朵灌药的夜,莲花纹在经脉里烧得他满地打滚,“我也不是天生能打。
你爷爷是狮心王,你身上流着战士的血,只是还没找到点火的法子。“
亚瑟的手指慢慢松开,银链在他掌心压出淡红的印子。“真的?”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比老福耶的经更真。”江镇笑了下,余光瞥见亚瑟的目光投向铁笼外的小窗。
那扇窗嵌着拇指厚的玻璃,只能看见一小块夜空。
亚瑟突然坐直,额头抵着铁笼,鼻尖几乎贴上玻璃。“等等...星图不对。”他声音发紧,“我们被抓是在斗神岛东边的黑礁湾,当时主星是’持剑者‘,旁边跟着七颗’守夜人‘。
可现在...“他指尖沿着玻璃上的雾气划出轨迹,”持剑者的位置偏了三度,守夜人却还是原来的排列——这不可能。“
江镇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
他对占星术一窍不通,但亚瑟是斗神学院炼金术课的第一,连导师都夸他“天生的星轨解读者”。“你的意思是...”
“船根本没动。”亚瑟的喉结滚动,“如果船在航行,星图每半个时辰就会偏移。
但从我们被抓到现在,至少过了三个时辰——星图却和黑礁湾的一模一样。“他突然抓住铁笼,指节泛白,”他们把船锚在原地,根本没打算离开斗神岛。
那为什么要抓我们?“
江镇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试着喊了声:“有人吗?
送饭的?“声音撞在舱顶,又闷又空。
没有脚步声,没有回应,连海浪声都像是被什么捂住了。
“太安静了。”亚瑟低声说,“正常货船至少有掌舵的、搬货的,可我们从醒来到现在,没听见半句人声。”他的目光落回笼门的锁头,“或许...他们根本不怕我们跑?”
江镇没说话。
他早注意到锁头的异常,但直觉告诉他,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可亚瑟已经伸手,指尖轻轻一抬锁头——咔嗒,笼门开了。
亚瑟僵在原地,回头看江镇。
后者微微摇头,但少年还是咬着牙跨出铁笼。
他的动作很轻,像踩在薄冰上,走到舱门前时,指尖刚碰到木门的铜把手,门突然自己开了条缝。
穿堂风灌进来,带着股怪味。
不是海水的咸,不是木头的潮,是...铁锈混着甜腥。
亚瑟的手剧烈发抖,慢慢推开木门。
江镇在铁笼里看得清楚:门后是条狭窄的走廊,墙上挂着盏摇晃的油灯。
可亚瑟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喉间发出破碎的惊呼:“斗...斗神在上...”
他的后背猛地撞上舱门,木门哐当撞在墙上。
江镇立刻冲过去——他早解开了自己的笼门,刚才不过是在等亚瑟的动作验证猜想。“怎么了?”他抓住亚瑟的肩膀,顺着少年的视线看过去。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像是...金属?
又像是...
亚瑟的牙齿打战:“那是...那是爷爷的狮心剑穗上的玛瑙!
我见过,在家族祠堂里!“他突然拽住江镇的袖子,”我们快走,这里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江镇没动。
他盯着走廊两侧的墙壁。
刚才那盏油灯摇晃时,他好像看见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一点暗红。
不是油漆,是...
“咚。”
头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亚瑟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两人同时抬头。
天花板的木梁上垂着根绳子,末端系着个布包,正随着船的晃动轻轻摇晃。
布包的一角裂开了,有黑色的碎屑簌簌掉下来——是头发。
江镇的莲花纹在臂弯发烫。
他想起老福耶说过,真正的地狱不在地下,在人心。
而此刻,这船的每块木板下,都像藏着无数双眼睛。
亚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向走廊更深处:“你看墙上...那些钉子...”
江镇顺着看过去。
墙缝里露出半截生锈的铁钉,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像某种图案。
他的心跳突然加快——那是莲花的纹路,和他臂弯的印记一模一样。
“走。”他低声说,拽着亚瑟往反方向跑。
可刚转过走廊拐角,一阵风突然吹灭了所有油灯。
黑暗中,江镇的指尖触到一片潮湿黏腻的东西,凑到鼻端——是血,还带着体温。
头顶的布包还在晃,这次江镇看清了:布包里露出半张脸,皮肤白得透明,眼睛却只剩两个血洞。
而他刚才摸到的血,正顺着墙缝往下淌,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流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
亚瑟的呼吸喷在他耳后:“那扇门...门后面有声音...”
江镇竖起耳朵。
黑暗中,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一下,两下,像有人在门后写什么。
接着是模糊的呢喃,像是被水泡胀的喉咙发出的:“莲花...莲花...来补...缺口...”
“跑。”江镇拽着亚瑟往前冲。
可刚跑两步,他的脚突然陷进什么软乎乎的东西里。
弯腰摸了把——是头发,很长的头发,和着血粘在地板上。
更远处,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有个影子挤了出来,比夜色更浓,比腐肉更臭。
江镇的莲花纹烧得他几乎要晕过去,而黑影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小菩萨,这么急着去哪?”
亚瑟的尖叫刺穿耳膜。
江镇反手把少年护在身后,却看见走廊两侧的墙皮正在剥落。
露出的不是砖,不是木,是——
无数张被剥了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