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后背抵在雕花木门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米娜低低的笑声,像根细针直扎进他耳骨。
他望着楼梯转角处查理晃动的身影——那家伙正踮脚往楼上张望,金红色卷发在烛火下泛着不耐烦的光,左手还抓着半块没吃完的蜂蜜蛋糕,糖霜簌簌落进领口。
“阿辰!”查理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讥诮,“史蒂夫说你再磨蹭,蛋糕可就要进我肚子了。”楼梯下的阴影里,大哥史蒂夫举着油纸包的手悬在半空,浅褐色眼睛里浮着担忧,倒像是怕他真被查理抢了去。
江镇深吸一口气,胸口的木鱼突然烫得惊人,隔着三层单衣都能灼出红印。
他摸了摸袖中滑落的丝帕边角——方才米娜推他时,那方绣着玫瑰的丝帕擦过他被掐红的手腕,血珠渗进金线纹路里,像朵开败的花。
“来了。”他应了一声,脚步却没动。
门内的动静忽然静了,只剩布料摩擦的窸窣,接着是银梳刮过木妆奁的轻响。
米娜的声音裹着笑飘过来:“三少爷若是改了主意,明早卯时三刻,解剖室第三排标本柜,我等你。”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江镇后颈发紧。
他想起方才米娜凑近时,绿眼睛里跳动的烛火——那根本不是教授该有的温度,倒像黑市地下斗兽场里,赌徒盯着猎物时的灼热。
更让他发寒的是,她提起“月出玫瑰”时,用的是弗朗西斯教的旧暗号,而老福耶说过,圣教暗号每七日必换,三年前的旧码早该烂在档案堆里。
“阿辰?”史蒂夫的声音带着点催促的温和,“查理那家伙已经偷吃了两块,再不上来,你连渣都剩不下。”
江镇这才挪动脚步,下楼时故意踩得楼梯吱呀作响。
经过楼梯转角的穿衣镜时,他瞥见自己脸色发白,额角还挂着细汗——活像刚从鬼门关逃回来。
查理立刻笑出声,金红卷发跟着晃动:“怎么?
米娜教授的解剖课把你吓着了?
也是,毕竟三少爷连鸡都不敢杀——“
“查理。”史蒂夫截断他的话,把油纸包塞进江镇怀里,蛋糕的甜香混着麦香涌出来,“厨房新烤的,还热乎。”他的手指在江镇手背上轻轻按了按,这是从小到大的暗号——“有事和我说”。
江镇攥紧油纸包,蜂蜜在纸面上洇出深色痕迹。
他望着史蒂夫眼底的关切,喉咙突然发紧。
前世他是混黑市的狠角色,最擅长利用人心,可到了这世,竟有人会因为他没吃到蛋糕而担心。
“回房说。”他低声道。
史蒂夫立刻点头,转身拽过还在喋喋不休的查理:“走了,你方才说要和我赌马?”查理被扯着往走廊走,还不忘回头挤眉弄眼:“三少爷可别被米娜教授拐跑了——听说她去年把个贵族小子骗去解剖室,最后那小子哭着说再也不学医了!”
江镇没接话。
他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转身往自己房间走。
经过米娜的房间时,门虚掩着,烛火在门缝里晃出一片暖黄。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听见里面传来翻书的沙沙声,接着是米娜的低语:“弗朗西斯...你藏得再好,也瞒不过玫瑰刺青的印记。”
玫瑰刺青。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前世在黑市,他见过这种刺青——圣教最顶尖的死士,会在小腿内侧纹上带刺的玫瑰,用烈酒混着血汁染成暗红。
方才米娜弯腰捡珍珠时,法袍滑开露出的刀疤,分明是用火烧过刺青的痕迹——圣教清理叛徒的手段,他再熟悉不过。
“三少爷。”
江镇猛地转身,差点撞到来送茶的仆役。
老福耶端着茶盘站在转角,银白胡子被穿堂风吹得翘起,浑浊的眼睛里却亮着光:“您脸色不好,喝口参茶?”
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米娜房门口足有半柱香,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接过茶盏时,指尖碰到老福耶的手背——那双手像老树皮般粗糙,却带着奇异的温度,像极了教堂祭坛上燃了百年的长明灯。
“老福耶,”江镇压低声音,“圣教暗桩的暗号...真的三年前就换了?”
老福耶的手顿了顿,茶盏里的水晃出涟漪。
他抬眼望了望米娜虚掩的门,又迅速垂下:“三年前教宗遇刺,所有旧暗号都随卷宗烧了。”他凑近江镇耳畔,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不过...知道旧暗号的,除了暗桩,还有清理暗桩的人。”
清理暗桩的人。
江镇的喉咙发苦。
前世他替黑市老大办事时,见过这种人——他们比暗桩更了解暗桩,像群嗅觉灵敏的猎犬,专门咬断同伴的脖子。
米娜小腿上的刀疤,分明是她曾是圣教死士的证据,而现在...她在找弗朗西斯,那个被圣教判定为叛徒的暗桩。
而弗朗西斯,是江镇的前世。
茶盏在他手里烫得厉害,他却舍不得放下。
老福耶拍了拍他的手背:“您该回房了,明日还要去学院。”说完便端着空茶盘离开,脚步轻得像片云。
江镇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摸黑回房。
月光从雕花窗漏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枝桠般的影子。
他解开领口,取出贴身佩戴的木鱼——这是老道葡萄给他的,说是能镇业火。
此刻木鱼烫得几乎握不住,表面的木纹里泛着暗红,像渗了血。
“业火焚身时,最可怕的不是火焰,是举火的人。”老道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镇望着窗外出神,忽然想起米娜最后说的话:“明天带着画像来解剖室,我要你当面讲讲老瘸子的故事。”老瘸子是他编的,说自己小时候遇到个瘸腿老医匠,教他认药材——可米娜为什么对这个故事感兴趣?
更让他不安的是,米娜在他要走时,突然抛来一句:“你不想知道亚瑟·狮心为什么突然来圣凯因学院?
那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小少爷,真的只是来求学?“
亚瑟是他在学院的朋友,总爱红着脸跟他讨论《大陆通史》,书包里永远装着薄荷糖。
江镇记得上周他们在湖边背书,亚瑟说起祖父狮心王时,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是唯一能在龙焰里舞剑的骑士!”可转头又垂下脑袋,“可惜我...连木剑都挥不快。”
“你调查亚瑟,我给你圣教在北境的密道图。”米娜的指尖敲了敲桌面,“那密道能绕过公爵的关卡,你不是总说想给庄园的孤儿们多送点粮食?”
江镇当时差点心动。
圣凯因庄园后巷的孤儿们,冬天总冻得打颤,他偷偷送过几次粮食,可每次都被公爵的巡逻队截下。
如果有北境密道...他能救更多孩子。
但下一秒,他想起亚瑟被人推下台阶时,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想起那孩子把唯一的薄荷糖塞给他时,说的“阿辰你吃,我不爱甜”。
“我拒绝。”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亚瑟是我朋友。”
米娜笑了,绿眼睛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朋友?
等他自己找上门时,你可别说我没提醒过。“她指了指他袖中露出的丝帕,”弗朗西斯,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
此刻江镇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木鱼的热度终于退了些,他攥着丝帕,玫瑰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楼下传来仆役打扫庭院的声音,夹杂着查理和史蒂夫的争执——查理肯定又在说他“没出息”,史蒂夫则会替他辩解。
他忽然想起老道葡萄的另一句话:“因果如网,你以为是自己在走,其实是网在拉你。”可这一世,他偏要挣断这张网。
就算米娜是举火的人,就算亚瑟真的会找上门,他也不会再做前世那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恶人。
晨钟在远处响起,江镇起身换衣服。
学院的船中午出发,他得赶在开船前把给孤儿们的粮食装好——就算没有密道,他也能找到别的办法。
推开窗时,他望见东边海平线上,斗神岛的轮廓若隐若现,像头沉睡的巨兽。
“原来学院这么大。”他低声说,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进来,吹得书桌上的纸页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