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江镇已站在竹屋前。
他袖中压着一卷羊皮纸,是昨夜与阿里扎熬夜整理的赌局新玩法——用斗神学院的积分牌做筹码,结合骰子与棋路的“星轨赌术”。
山风卷着松针香扑来,他摸了摸心口的金纹,触感比昨日更温,像块被捂化的蜜蜡。
“进来。”竹屋里传来罗兰德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江镇掀开门帘,混着兽皮膻味的热气裹住他。
老人正倚在草垫上啃野果,独手旁摆着那方虎棋,棋盘上的青铜虎首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阿里扎缩在他身后,靴跟蹭着门槛没敢迈。
“新玩法?”罗兰德吐了颗果核,指节敲了敲棋盘。
江镇展开羊皮纸,压在棋盘上:“用斗神阶位定骰子点数,积分牌当注。
您看这星轨图——“他指尖划过纸上的螺旋纹路,余光瞥见罗兰德的独手突然顿住,指腹轻轻抚过图边的金漆描线,与他心口的金纹弧度如出一辙。
“小滑头。”罗兰德突然笑了,野果核“啪”地弹在江镇额角,“你当我看不出?
接阿里扎是假,要我给圣凯因下战书是真。
安杰斯那老匹夫上个月断了你们三脉的矿道,对吧?“
江镇心跳漏了一拍。
他确实想借阿里扎在罗兰德身边三年的人脉,探听家族动向,但被当面拆穿的瞬间,后颈还是冒出冷汗。
他垂眼盯着棋盘,喉结动了动:“三脉的佃农快揭不开锅了,阿里扎...他懂账册。”
“懂账册?”罗兰德嗤笑一声,独手突然扣住江镇手腕,指尖按在金纹上。
那温度烫得惊人,像要把金漆烙进骨头里,“你这纹路,倒比账册金贵。”他松开手时,江镇腕上多了道红印,“从今天起,你是我记名弟子。”
竹屋里的鸟笼突然扑棱起来。
阿里扎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滚圆——他跟了罗兰德三年,从未见老人收过任何弟子。
江镇也愣住,喉间的话哽成一团:感激?
疑惑?
或是更深的警惕?
罗兰德昨天还像被踩了尾巴的兽,今日却抛来这么大的馅饼,这馅饼里...到底包着什么?
“但别指望我教你斗技。”罗兰德又躺回草垫,抓起虎棋抛着玩,“我教的东西,你现在受不住。”他独手在半空划出剑花,带起的风掀动羊皮纸,“倒是这赌局...有点意思。”
“大人!”竹屋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混着粗重的喘息。
江镇转身时,正看见个穿黑呢大衣的胖子撞开竹帘。
他脸上有道刀疤,从左眼尾裂到下颌,怀里还护着个穿红裙的少女——少女耳垂坠着黑玉耳珰,腰侧别着嵌宝石的短鞭,正皱着眉用丝帕掩鼻。
“皮耶德?”罗兰德的声音骤然冷下来,虎棋“咔”地捏碎在掌心,青铜碎屑簌簌落进草垫,“三年前你求我杀冰熊,我没应;两年前你求我压商队,我没应。
今天又来?“
刀疤胖子扑通跪下,额头抵着泥地:“大人!
黑鸦会的人要烧我码头!
他们说...说您当年断了’双钩‘剑,现在连条狗都护不住——“
“滚。”罗兰德翻身背对众人,独手攥紧草垫,指节泛白如骨,“再敢提‘双钩’,我烧了你的码头。”
红裙少女突然上前一步,短鞭“啪”地甩在皮耶德肩头:“爸!
跟这老东西费什么话!“她转头时,眼尾扫过江镇,脚步猛地顿住。
江镇被她看得后背发毛——那眼神像猎鹰盯上了兔子,又像赌徒在牌堆里翻到了王。
“克里斯汀娜!”皮耶德扯她裙角,声音发颤,“别惹大人——”
“我没惹他。”少女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敲着短鞭,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
她经过江镇身边时,发间的茉莉香混着铁锈味飘过来——那是血浸过丝绸的味道。
竹帘重新落下时,山风卷进几片红叶。
江镇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心口的金纹突然发烫,像有人拿烧红的针在扎。
他摸了摸腕上罗兰德留下的红印,又想起克里斯汀娜看他时,目光在他指尖多停了三息——那是赌徒看牌手的眼神,是认出老对手的眼神。
“发什么呆?”罗兰德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不耐烦,“明天把赌局规矩再改改,骰子换成青铜的。”他独手抛着新的虎棋,青铜兽首在晨光里划出冷光,“对了,阿里扎跟你走。”
阿里扎猛地抬头,眼眶瞬间泛红。
江镇张了张嘴,却被罗兰德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他留在这儿,总盯着我那把断剑发呆。”老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混着松涛声散在风里,“该走的,早该走了。”
出竹屋时,晨雾已散。
江镇望着山脚下蜿蜒的商道,那里还飘着红裙的残影。
克里斯汀娜的短鞭在阳光下闪了闪,像道淬了毒的光。
他摸了摸袖中未送出的赌局图,突然想起昨夜阿里扎说的话——罗兰德的断剑叫“双钩”,而杰米斯的金纹,画的是“星轨”。
星轨与双钩,断剑与金纹,还有那少女看他时的眼神...江镇握紧了拳,掌心的羊皮纸被攥出褶皱。
他不知道这些线头要引向哪里,但有一点很清楚——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深得多。
山道上的晨露沾湿了靴底,江镇与阿里扎刚走下竹屋所在的缓坡,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他转头时,正看见那袭红裙如火焰般撞碎在视野里——克里斯汀娜勒住黑马,短鞭在指尖转出银亮的弧,皮耶德的胖身子在另一匹马上颠簸,刀疤被惊出的冷汗浸得发亮。
“圣凯因家的三少爷,走得倒急。”克里斯汀娜甩了甩发间的茉莉香,黑玉耳珰撞出细碎的响,“三个月前黑礁港地下赌坊,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用星轨骰子赢走我三船香料的‘星轨先生’,可是你?”
江镇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个月前为筹措三脉冬粮,他确实易容潜入黑礁港,用改良的骰子术赢了笔横财——当时那局最后,对家掀桌前曾抓下他半片衣袖,袖口金线绣的星轨纹路...他低头看向自己腕间,金纹正沿着血管往手背攀爬,与记忆里那半片绣样严丝合缝。
“小姐!”皮耶德慌忙扯缰绳凑近,“咱们不是来——”
“闭嘴。”克里斯汀娜没回头,目光像根细针钉进江镇眉心,“我要和你赌一场。”她甩鞭指向山脚下的码头方向,“黑鸦会今晚要烧皮耶德的码头,但我可以让他们停手。
条件是...“她舔了舔唇,短鞭尖挑起江镇袖角,”你替我赢了皮耶德。“
“赢我?”皮耶德的刀疤抖了抖,突然笑出满脸油光,“克里斯汀娜小姐,您这是拿老皮开涮呢——”
“赌局规则我定。”克里斯汀娜打断他,靴跟磕了磕马镫,“用你刚和罗兰德商量的星轨赌术,积分牌当注,码头做彩头。”她歪头时,发间那缕铁锈味更浓了,“怎么,三少爷怕输?”
江镇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那局他赢的是克里斯汀娜的私人赌坊,此刻她却要他赢自己的父亲——这逻辑里藏着刺。
他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竹帘掀动的脆响。
“怕?”罗兰德的独手搭在竹屋门框上,青铜虎棋在指缝间转得飞旋,“我这徒弟别的不会,赌局倒能陪你们玩上三天三夜。”
山风卷着松针扑过江镇后颈,他猛地转身:“您明知这是——”
“明知什么?”罗兰德的独手突然攥住虎棋,青铜兽首在掌心压出红印,“圣凯因断你矿道时,你求过谁?
三脉佃农啃树皮时,谁替你说话?“他松开手,虎棋”当啷“掉在泥地上,”这赌局,是你给三脉挣粮的机会。“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
罗兰德说的没错——三脉的粮仓只剩半月存粮,若能赢下码头,商队通行税足够支撑整个冬天。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皮耶德时,那胖子正用袖口抹着刀疤上的汗,嘴角却勾着抹极淡的笑,像只看着猎物撞进网的蜘蛛。
“阿里扎。”他低声唤了句。
随从立刻凑近,掌心沁着冷汗:“少爷,皮耶德上个月刚买了批精铁骰子,骰子内部灌铅的手法...和黑鸦会的人学的。”
江镇的心跳漏了一拍。
星轨赌术的关键在骰子与棋路的配合,若对方用灌铅骰子,他的算路会被彻底打乱。
可不等他细想,克里斯汀娜已策马逼近,短鞭尖挑起他下巴:“三少爷,是现在应,还是等码头烧完了哭?”
“我应。”江镇咬着后槽牙吐出两个字,金纹在胸口烫得几乎要烧穿布料。
他看见克里斯汀娜的瞳孔骤缩,像只终于咬住猎物的猎鹰;看见皮耶德的刀疤抖得更厉害,却在抹汗时冲克里斯汀娜飞快眨了下左眼;还看见罗兰德靠在竹屋门框上,独手插在袖中,指节抵着的位置,正是藏着断剑“双钩”的地方。
“戌时三刻,码头仓库。”克里斯汀娜甩鞭指向山下,红裙在风里翻卷如血,“带好你的星轨图,我会让黑鸦会的人来‘观礼’。”她说完一夹马腹,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江镇鞋尖,混着茉莉与铁锈的味道,黏腻得像团化不开的阴谋。
皮耶德擦着汗打马跟上,经过江镇时突然压低声音:“三少爷放心,老皮的骰子...只听您的。”他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刀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毕竟...能让罗兰德收徒的人,总得有点保命本事不是?”
江镇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阿里扎扯了扯他衣袖:“少爷,这局...”
“我知道。”江镇弯腰捡起地上的虎棋,青铜兽首的牙齿硌着掌心,“皮耶德早和克里斯汀娜串通好了,黑鸦会烧码头是戏,逼我入局是真。
罗兰德...他大概也在看戏。“他摸了摸心口发烫的金纹,突然想起昨夜整理星轨图时,金漆在烛火下泛过的微光——那纹路,和罗兰德断剑”双钩“的裂痕走向,竟有三分重叠。
山道上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卷来山脚下码头的喧嚣。
江镇望着远处飘起的黑幡(黑鸦会的标记),手指缓缓抚过虎棋的眼睛。
他想起三个月前赢走香料时,赌坊老板曾说过的话:“星轨赌术,是能逆天改命的棋。”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局棋里的“天”,从来不是骰子的点数,而是那些藏在幕后,把棋子摆上棋盘的人。
戌时三刻的码头仓库里,青铜骰子会在星轨图上滚动,黑鸦会的刀会在窗外反光,而江镇的指尖,已悄悄按上袖中那枚特制的磁石——他要让骰子停在最微妙的位置,既赢不了太多,也输不掉底线。
毕竟在这张越收越紧的网里,能活着走出去的,从来不是赢的人,而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赢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