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江镇翻身下马时带起的风卷着焦土味灌了进去。
老毕比蜷缩在供桌下,左腿的兽皮绑带浸透了血,正顺着青石板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暗红的小水洼。
他原本油亮的银发沾着草屑,平日总梳成战猎发髻的辫子散了,像团乱麻缠在脖颈间。
见江镇进来,他突然撑着供桌要跪,却被伤腿扯得倒抽冷气,额头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泥地上。
“三...三少爷...”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风箱,“求您...求您救救我那崽子们。”
江镇蹲下身,能看见老毕比左眼肿得只剩条缝,颧骨上有道新鲜的刀疤,从眉骨斜劈到下颌,皮肉翻卷着露出白生生的骨茬。
老人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黑甲军抓了二十七个活人,我闻见我家阿库的味儿了——他上个月偷喝了我埋在桦树根下的蜂蜜酒,身上总带着股甜腥气。”
莲花宝鉴在江镇胸口发烫,第二片金瓣的纹路顺着锁骨爬到喉结,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细碎的金鸣。
前世那些血债突然涌上来:他曾为取乐放火烧过七个村庄,曾把哭着要找娘的孩童扔进狼群——此刻老毕比颤抖的手,和记忆里那些孩子的手重叠在一起,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他按住老毕比的手背,能摸到老人掌心厚厚的茧子,“我带骑兵追。”
“没用的!”老毕比突然拔高了声音,惊得梁上的灰雀扑棱棱乱飞,“那些黑甲军骑的是铁蹄马,马蹄包着铁皮,蹄印都沾了松脂,道贝特的鼻子追不上。”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江镇的靴子上,“可...可我家阿库去年冬天救过雪比人哈里的妹妹,哈里知道道贝特的寻踪密语。”
蹲在门口的哈里猛地抬头。
这小个子雪比人总爱把脸藏在毛领里,此刻却露出被冻得通红的鼻尖:“老毕比说得对,道贝特人能闻出三天前的汗味,只要有信物...”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比如阿库常戴的骨哨,或者...您身上的味道。”
老毕比的手突然松了。
他望着供桌上落满灰的土地公像,喉结动了动:“信物...在阿库脖子上。
是他娘用狼筋串的狼牙,刻着我族的秘纹。“他突然抓住江镇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可三少爷,您得答应我——别让那些崽子再信人类的话了。
十年前黑水河之战,我们帮帝国军引兽人入伏,结果打完仗,他们把我们的帐篷全烧了,说...说我们是’脏血杂种‘。“
江镇的手腕被掐得生疼,却比不过心口那股闷痛。
他想起方才医官帐篷里的婴孩金币,想起河面上飘着的金叶子——圣凯因家的鹰徽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把刀戳进他肺里。
“我以斗神之名起誓。”他说,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若我救不回你族人,便把这颗心剜出来,喂给土地庙前的野狗。”
老毕比突然哭了。
这个曾徒手搏杀过棕熊的老战士,哭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眼泪混着血沫子糊了满脸:“好...好,我信斗神。”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打开来是截拇指长的深绿苔藓,“这是阿库上个月寄给我的,说在兽人牧场的岩缝里见着的。
三少爷,您不是要找菲儿姑娘的线索么?“
江镇的呼吸顿住了。
他想起菲儿墓前那团诡异的苔藓,想起露西说过“这东西不该长在人类的土地上”。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羊皮袋,倒出里面裹着的半干苔藓——和老毕比手里的一模一样,深绿中泛着幽蓝的光,像浸了月光的水藻。
老毕比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颤抖着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那团苔藓,像在触碰什么活物:“阿奴玛苔藓...只有奥尔巴赫大峡谷的圣泉边上长这个。
那是兽人的圣地,连他们的大萨满都不许随便进。“他突然抬头,眼里的光几乎要烧起来,”菲儿姑娘的墓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难道...难道她去过兽人圣地?“
帐篷外传来马蹄声。
史蒂夫掀开门帘,甲胄上的冰碴子叮叮当当掉在地上:“骑兵备好了,三...哎,这苔藓...”
“去把露西和莉莉叫来。”江镇把苔藓重新包好,塞进贴身衣袋,“我们需要地图。”
露西的羊皮纸卷“唰”地展开时,老毕比凑过去,粗糙的手指点在地图西北角的褶皱处:“就是这儿,奥尔巴赫大峡谷。
峡谷口有片红石林,像竖着的墓碑,阿奴玛苔藓就长在红石林后面的岩缝里。“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商队去过一次,看见兽人萨满跪在圣泉边,嘴里念着’血与骨的契约‘。“
莉莉的剑穗在风里晃了晃。
她伸手按住剑柄,指节泛白:“所以菲儿的死,和兽人圣地有关?”
“现在还不确定。”江镇站起身,能感觉到莲花宝鉴的金瓣在皮肤下轻轻震颤,“但至少我们有了方向。”他转向老毕比,“把阿库的骨哨和密语给我。”
老毕比又犹豫了。
他望着窗外被烧得只剩焦木的村落,望着远处士兵用草席裹尸体时露出的孩童小脚,喉结动了三动,才从脖子上扯下条狼筋绳——上面串着枚磨得发亮的狼牙,齿根处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像团盘起来的蛇。
“密语是‘月出时,狼不啸’。”他把狼牙塞进江镇手心,“阿库听见这个,就知道是我让你来的。”
江镇捏着狼牙,能摸到上面还带着老毕比的体温。
这枚狼牙比他想象中沉得多,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掌心发疼。
他抬头时,正看见老毕比望着焦土喃喃自语:“阿库他...他最怕黑夜里的狼叫,总说狼眼睛像火把...像那天烧村子的火把。”
风突然大了。
卷起的灰烬扑在老毕比脸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望着村东头那棵被烧秃的老槐树——那里原本挂着道贝特人的族旗,用兽毛织的,绣着奔跑的鹿。
“三少爷。”哈里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您闻见没?
这风里有股土腥气,像是新翻的泥。“
江镇皱起鼻子。
焦糊味里确实混着股潮湿的土味,像是有人在地下挖了什么。
他摸向腰间的莲花宝鉴,金瓣突然轻轻一跳,像在提醒他什么。
“史蒂夫,让骑兵先去村外候着。”他转身对老毕比说,“您留在土地庙,等我们回来。”
老毕比没说话。
他望着江镇翻身上马的背影,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那里还藏着二十枚带血的金币,圣凯因家的鹰徽硌得他心口生疼。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脚边未被灰烬覆盖的新土,隐约能看见铁锹挖过的痕迹。
青骓马长嘶一声,载着江镇冲进尘雾里。
他望着前方连绵的雪山,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不是黑甲军的,也不是兽人的,而是藏在地下的,某种更危险的东西。
莲花宝鉴在胸口发烫,第三片金瓣的纹路若隐若现,像在描摹着什么未可知的命运。
“驾!”他抽了抽马缰,风灌进领口,把那句未说出口的疑虑卷得四散。
而在他们身后,土地庙的供桌下,老毕比的手指深深抠进新土里,指甲缝里渗出血来。
他望着江镇远去的方向,喉咙里滚出句谁也没听见的低语:“小心...地下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