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门帘被基恩掀起时,江镇正替亚瑟系好最后一粒袖扣。
老管家的绣金袖口扫过门框,带出一缕沉水香,混着窗外残荷的湿涩,钻进江镇鼻尖——这是贝蒂惯用的调香,前调清甜如少女,后调却冷得像浸过寒潭。
“三少爷。”贝蒂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东珠步摇的轻响比话语先到,“老身新得一副翡翠骰子,想请你赏脸玩两局。”
江镇抬眼。
方才还端坐在主位的老夫人已换了位置,此刻正倚在红木拔步床的软枕上,月白缎面披风滑下半边肩头,露出锁骨处一枚靛青蝶形纹章——那是安妮家族的族徽,江镇在安妮颈后见过,只是比这枚小了两圈。
他心底警铃大作。
圣凯因家宴上,贝蒂向来以“安杰斯公爵远房姨母”的身份出席,连茶盏都要挑最素的青瓷,此刻却明目张胆露出安妮家徽,分明是要撕去伪装。
“剔骨。”江镇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降魔杵,“去偏厅候着。”
随从的玄色身影掠过门槛时,基恩已将檀木赌桌搬到床前。
骰子盒是整块翡翠雕成的,在烛火下泛着幽绿的光,像极了李拿度死时凝固的黑冰。
江镇刚落座,贝蒂便抛来一枚骰子——骨瓷质地,六面分别刻着金、木、水、火、土、空。
“赌什么?”他捏着骰子,指腹触到背面一道极浅的刻痕,像是用指甲划的。
“赌真话。”贝蒂端起茶盏,却没喝,“你掷出几点,我便答你几个问题;我掷出几点,你便要答我几个问题。
如何?“
江镇的后槽牙轻轻咬了咬。
他在斗神学院混了三年,最擅长的便是这种文字游戏。
可当他瞥见贝蒂眼底闪过的狡黠,突然想起老福耶说过的话:安妮家族的女人,连哭都要算好眼泪的重量。
“三少爷在怕什么?”贝蒂忽然笑了,尾音像猫爪挠过琴弦,“怕老身问你与安妮的床笫私事?
还是怕......“她指尖点了点骰子盒,”怕自己藏不住秘密?“
江镇的掌心沁出薄汗。
他想起昨夜在藏书阁翻到的《西境贵族秘史》——安妮家族世代供奉月神,族中女眷皆是精神系高手,最擅“腹语术”,能在人耳边说三句真话,夹两句谎话,连魔导师都难分辨。
“先掷吧。”他将骰子攥进手心,默念《莲花宝鉴》里的“定慧诀”。
翡翠骰子落在桌上,骨碌碌转了三圈,最终停在“空”面。
“空为无,无中生有。”贝蒂的声音突然变了,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第一个问题:你当真看不出安妮的记忆被篡改过?”
江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安妮总说自己三岁时在玫瑰园摔断腿,可上个月他陪她回祖宅,老园丁明明说那座玫瑰园是五年前才建的;想起她总在月圆夜惊醒,抱着他的胳膊说“别怕,我在”,可他分明看见她眼底有不属于她的恐惧。
“谁改的?”他脱口而出。
贝蒂的骰子已经掷出,“火”面朝上。
“第二个问题:你修炼《莲花宝鉴》时,可曾听见过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江镇的后背贴上椅背。
那道声音是从他在斜月洞捡到那卷残经开始的,起初只是呢喃,后来能清晰说出“左三右七”的穴位图,甚至在他与李拿度对决时,提醒他“心脉要留三分空”。
“是......”他刚要开口,突然注意到贝蒂的喉结——真正用腹语说话时,说话者的喉结不会动,可她的喉结却随着“声音”轻轻起伏。
“老夫人在使障眼法。”他突然笑了,“您方才的问题,是用内力震得骰子发声吧?”
贝蒂的眉梢挑了挑,东珠步摇上的珍珠晃出细碎的光:“三少爷好眼力。”她伸手按住骰子盒,翡翠凉意透过桌沿爬上江镇手背,“那便换个玩法——你若能在三回合内赢我,我便告诉你是谁动了安妮的记忆。”
第二局,江镇掷出“木”。
贝蒂的骰子刚要落,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等等。”他摸到她腕间脉搏跳得极快,像擂鼓,“老夫人方才说‘空为无’,可《月神典》里写,‘空’是起始,是能容纳万物的容器。”
贝蒂的瞳孔缩成针尖。
她抽回手时,袖中滑出半张羊皮纸,江镇眼尖瞥见上面画着星图——和安妮枕头下那张一模一样。
第三局,骰子在江镇掌心转了个圈,稳稳停在“金”面。
贝蒂的骰子“啪”地摔在桌上,是“土”。
“金克土。”江镇按住骰子,“现在,该您回答问题了。”
贝蒂望着他,忽然笑出了声。
那笑声不再是老夫人的雍容,倒像十六七岁的少女,清凌凌的:“七级以上女精神系高手,能篡改记忆却留不下痕迹的,西境只有两家。”她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安妮家族算一个,另一个......”
“海伦。”江镇接口。
安妮的庶姐,总穿着素白裙袍在教堂唱诗,总说“妹妹开心便好”的海伦。
贝蒂的指尖划过他手背的旧疤——那是他替安妮挡马蜂留下的:“安妮第一次见你,说你像她梦里的月亮。
可老身让人查过,她梦里的月亮,是在你搬来圣凯因庄园前三个月就开始出现的。“
江镇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安妮总说“我好像早就认识你”,想起她在他受伤时熟练地翻出金疮药,想起她......
“你以为她的感情是真的?”贝蒂的声音突然冷下来,“或许是,或许不是。
但老身要告诉你的是——“她捧起他的脸,东珠贴着他耳垂,”能篡改记忆的人,也能篡改感情。“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莲花宝鉴》里的“破妄咒”,想起葡萄老道说过“情劫最是难辨真假”,想起昨夜安妮靠在他肩头时,颈后那枚蝶形纹章泛着不自然的青。
“但老身认你。”贝蒂突然松开手,理了理披风上的褶皱,“圣凯因家的三少爷,能替兄弟擦剑上的血,能识破月神信徒的腹语术,能在善功里长出反骨......”她起身时,披风扫落骰子,“这样的人,配得上安妮。”
基恩已经捧着檀木匣候在门口。
贝蒂经过江镇身边时,发间东珠擦过他耳尖,像一片被月光浸透的雪:“三日后,带安妮去月神祠。”她的声音又变回了老夫人的温和,“老身要替你们求枚同心锁。”
门帘落下时,江镇听见外面传来雷豹的长嚎。
他捡起地上的骰子,发现“空”面的刻痕里,塞着半片干枯的月桂叶——安妮最爱的花。
烛火突然摇晃起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贝蒂方才坐过的软枕上。
那里有个浅浅的压痕,像朵未完全绽放的莲花。
江镇摸向腰间的降魔杵,触手一片温热。
他想起贝蒂说“能篡改感情的人”,想起安妮在他怀里时,心跳总比常人快三分,想起葡萄老道说“情劫渡尽时,自有明月照大江”——可此刻的月亮,被乌云遮得只剩一线。
窗外,雷豹的嚎叫渐远,却有更沉的雾,从月神祠的方向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