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俷引着庞德公步入后衙书房,空气中飘散的淡淡墨香与卷宗的陈旧气息,瞬间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他亲手为庞德公奉上一盏热茶,青瓷茶盏中,嫩绿的茶叶缓缓舒展,一如他此刻看似舒展、实则紧绷的内心。
“德公先生屈尊驾临,俷不胜荣幸。”董俷的声音沉稳,听不出半点波澜,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这位荆襄名士的每一丝神情变化。
庞德公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浑然不似老人般浑浊,反而清亮得如同山涧深潭,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轻啜一口茶,并未理会董俷的客套,反而悠悠开口:“老夫听闻,俷公子于临洮筑京观,以蛮夷之血,震慑西凉诸羌,手段可谓酷烈。然则,过刚易折,善柔者不败,公子可知昔日商鞅变法,虽强秦一时,却落得个车裂之刑?”
这番话来得突兀,既非赞扬,也非指责,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随口敲打。
董俷心中一凛这老者绝非寻常说客,他是在用历史的利刃,剖析自己的心性与根基。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锋芒,恭敬地答道:“德公教诲的是。然俷以为,时移世易,法亦随之。商君之时,秦国积弱,需以雷霆之法破沉疴。如今汉室倾颓,天下汹汹,蛮夷环伺,若无霹雳手段,何以显菩萨心肠?对豺狼仁慈,便是对羔羊残忍。俷,不敢为。”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承认了手段的酷烈,又阐明了背后的逻辑。
一旁的黄劭见气氛微妙,连忙插话道:“主公有所不知,德公先生乃荆襄高士,风骨卓绝。昔日大将军何进权倾朝野,亲遣使者,携重金厚礼征辟先生入朝为官,先生却以山野闲人为由,闭门不纳。其风骨,令天下士人敬仰。”
董俷闻言,心中再震。
拒绝何进的征辟?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名望,更是看透世事的智慧和不畏强权的勇气。
他愈发肯定,庞德公此来,绝非小事。
此人,比他预想中还要难以揣度,也更值得他以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
庞德公仿佛没听到黄劭的吹捧,只是抚着长须,目光望向窗外,继续说道:“昔年高祖入关,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终得天下。楚霸王拥兵四十万,坑杀秦卒,火烧阿房,终至乌江自刎。可见,杀伐虽可立威,仁德方能定国。俷公子,你以为然否?”
话语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再次罩向董俷。
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陷阱,考验着他的格局与野心。
董俷正欲开口,书房外却猛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与金铁交鸣之声。
“沙摩柯!你这蛮子,再吃俺一戟!”
“典韦!你这黑厮,有本事别躲!”
声音粗犷狂野,正是典韦与沙摩柯。
董俷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书房内的机锋对弈太过耗神,这两个憨货的胡闹,反倒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凝滞的空气。
他对庞德公歉意地一拱手:“家将无状,惊扰先生了。俷去去就回。”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
只见庭院之中,典韦手持双铁戟,势如疯虎,每一击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而沙摩柯则挥舞着一柄巨大的铁蒺藜骨朵,身形剽悍,招式大开大合,竟与典韦斗得不相上下,碎石尘土漫天飞扬。
“都给老子住手!”
董俷一声暴喝,身形如电,竟直接插入二人战圈之中。
他既不闪躲,也不招架,而是探出双臂,一手抓向典韦的铁戟,一手扣向沙摩柯的骨朵。
典韦与沙摩柯见主公亲自下场,都是一惊,手上力道却不敢尽收。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董俷竟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架住了两件沉重的兵器!
他双臂肌肉坟起,青筋暴突,脚下石板应声龟裂。
“好大的力气!”典韦与沙摩柯同时惊呼,眼中满是骇然。
“两个蠢货,有力气没处使吗?”董俷咧嘴一笑,双臂猛然发力,将二人连人带兵器向两旁推开。
随即他身形一转,夺过典韦一杆短戟,大笑道:“来!让老子看看你们长进了多少!”
一时间,庭院中人影翻飞,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三人混战一团,与其说是比武,更像是一场狂野的嬉闹。
董俷酣畅淋漓地宣泄着,将方才书房中积攒的思虑与戒备尽数抛诸脑后,只剩下最纯粹的战斗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才大汗淋漓地停下手,互相捶着对方的肩膀,放声大笑。
片刻的轻松之后,董俷整理了一下被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袍,带着一身汗气与煞气,重新走回书房。
然而,当他踏入庭院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却骤然凝固了。
庞德公依旧静立在廊下,仿佛从未移动过。
但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童子,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灰布袍子,面容……谈不上俊秀,甚至可以说有些丑。
五官像是被随意安放上去的,眉毛浓黑得有些突兀,嘴唇也略显厚实。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其貌不扬的孩子,却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孩童该有的怯懦与好奇。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负在身后,学着成年人的模样。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漆黑,深邃,没有一丝光亮,却又仿佛蕴藏着星辰。
那里面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孤傲与沉静,仿佛一个活了千百年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幼小的躯壳里,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
董俷的脚步顿住了,方才因打斗而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瞬间冷却。
院中的喧闹声犹在耳边回响,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道小小的身影和那双孤傲的眸子。
气氛,比之前在书房里还要凝重百倍。
庞德公似乎很满意董俷的反应,他缓缓伸出手,放在那童子的头顶,声音平静地介绍道:“此乃老夫的堂侄,庞统。”
庞、统!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董俷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为之一窒,目光死死地、不可置信地盯住了那个孩子。
是他!
竟然是他!
凤雏,庞统!
那个与卧龙齐名,奠定三分天下之基,最终却陨落于落凤坡的绝世奇才!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转动声。
董俷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凝视着庞统那双孤傲的眸子,恍惚间,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破碎。
他仿佛看到了一片阴沉的谷地,听到了凄厉的箭矢破空之声。
无数的羽箭如蝗虫般从天而降,将一个身穿儒袍的身影钉死在一棵梧桐树下。
那人的身躯在箭雨中不住地颤抖,最终无力地垂下头,鲜血浸透了身下的土地,一声绝望的凤鸣似乎在山谷中回荡不休……
落凤坡!
“啊!”
董俷从幻象中惊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孩童,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干,想要追问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庞德公将董俷的失态尽收眼底,他轻轻拍了拍庞统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仿佛一声穿越千年的叹息:
“此子命格非常,非寻常人可驭——俷公子,你可敢听他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