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皮靴踩上码头木栈板时,潮腥的风正卷着碎浪拍来。
他裹了裹月白棉袍——这是特意换下的领主官服,袖口绣着半开的莲花,为的是显得亲和些。
可对面蹲在草堆里的老船户缩了缩脖子,浑浊的眼睛扫过他腰间玉牌时,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靠前。
“阿福叔,这是神教新制的祛寒汤。”身后传来信徒小竹的声音,她端着陶碗的手微微发抖。
江镇转头,正看见那老船户盯着陶碗里漂浮的姜叶,像在看什么会咬人的东西,枯树皮似的手悬在半空,就是不肯接。
“嫌烫?”江镇往前迈了半步,木栈板“吱呀”一声。
老船户突然“扑通”跪了地,额头磕在木板上:“三...三少爷饶命!
小的前日没给您的运粮船让道,可那船吃水太深,实在躲不及啊!“
周围的船工“轰”地散开。
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拽着破棉袄往后退,有个光脚的小子被草绳绊倒,哭嚎声惊飞了桅杆上的海鸥。
江镇僵在原地,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他不过想帮那孩子捡掉在泥里的烤红薯,此刻却像举着把刀。
“主,要不先...”剔骨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江镇转头,正撞见这黑面汉子摸鼻子的动作。
剥皮的络腮胡沾着星点鱼渍,眼神飘向远处泊着的商船:“方才码头脑袋说,贝蒂夫人提的那姑娘可能在’金锚‘酒馆。
小的想去...“
“滚。”江镇咬着牙笑,指尖掐进掌心。
剥皮松了口气,弓着背往酒馆方向钻,衣角扫过堆在角落的善物箱——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新棉袜、膏药和糖饼,此刻箱盖歪着,露出半块没被拿走的桂花糕。
“都过来!”江镇提高声音,可回应他的只有浪打木桩的闷响。
几个信徒面面相觑,小竹攥着空陶碗,眼眶渐渐发红:“教主,他们...他们说上个月二少爷带人来收渔税,也是穿这样的棉袍。”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想起昨日在神教讲经堂,自己翻着《莲花宝鉴》念“施者与受者皆得福报”时,剥皮在后排用刀尖挑指甲的模样;想起老福耶摇头叹气:“主子的气势太盛,像座压着云的山,百姓哪里敢接善?”
“要不算了?”负责管账的信徒阿贵凑过来,搓着冻红的手,“这月的善银还剩三成,要不...转去买米捐给西市粥棚?”
“不行。”江镇攥紧袖中玉牌,那是《莲花宝鉴》认主时凝成的,此刻贴着皮肤发烫,“神喻说‘善事需当面见心’,我得...”
话音被一声惊呼打断。
“海鲜饭!”
“管够的海鲜饭!”
码头上突然炸开喧哗。
江镇转头,只见风向标下挤成一团,粗陶碗碰得叮当响,白汽裹着蒜香、虾鲜往天上窜。
有个穿酱色短打的汉子站在条凳上,举着铜盆喊:“管饱!
管饱!
吃完还能拿两文钱买火炭!“
老船户从人缝里钻出来,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碗,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是’顺风号‘的陈头?
不,这口音...像是北境来的!“
“那旗子!”小竹指着汉子身后的桅杆。
江镇顺着看过去,枣红色旗面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金线绣的纹路——不是圣凯因的鹰,不是陨神家的狐,倒像...某种兽牙,带着血锈似的暗纹。
人群潮水般从江镇脚边涌过。
阿贵的善物箱被挤倒,棉袜滚进泥里,糖饼被踩得稀烂。
江镇望着自己绣莲花的袖口沾了泥,突然听见剥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混球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回来,正扒着人群张望:“主,那汉子发的银钱刻着斗神岛的标记!”
斗神岛?
江镇的指甲掐进玉牌。
他想起前世在刑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那岛的人,最会抢别人的命。”此刻风卷着海鲜饭的香气扑来,混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像极了古战场里,被血浸透的泥土。
“去查查他的船。”江镇扯了扯皱巴巴的棉袍,声音比海风还冷,“查清楚...是谁教他,抢我的善事。”
风向标吱呀呀转了半圈,将那面枣红旗子完全展开。
江镇望着旗角晃动的暗纹,突然想起贝蒂昨日说的“五月十三”。
晨雾未散时,总有人想先他一步,在命运里种下钩子。
而他的善事簿上,刚攒够的数目,怕是要添几笔新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