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青石板上还凝着夜露。
江镇的指尖刚触到阿月腕间银铃,便被波特急促的脚步声惊得缩回。
那通讯玉牌的红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后颈发疼——雪妮老师的信还在袖中,墨迹未干的“月蚀之夜”四个字,此刻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撞着他的肋骨。
“雪妮老师怎么了?”他两步跨到波特跟前,掌心按上对方湿冷的手臂,力道重得几乎要掐进骨头里。
海水顺着波特的衣摆滴在他靴面上,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极了那年母亲咽气前,他跪在床前时,烛油滴在手背上的温度。
波特被拽得踉跄,喉结在泛青的脖颈间滚了滚:“她......在图书馆地下密室。”玉牌红光映着他苍白的脸,睫毛上还挂着未甩干的水珠,“我撞开暗门时,她正攥着《大善经》......胸口插着把淬毒的短刃。”
“噗”的一声轻响。
江镇转头,见贝蒂夫人手里的茶盏碎在地上,瓷片溅到阿月脚边。
这位雷戟家族的精神力宗师正盯着波特,瞳孔缩成针尖——方才她释放的探知力触到波特时,像撞进了团乱麻。
表面是男性的浑厚气息,底下却藏着若有若无的梅香,那是只有女子常年用螺子黛点唇才会沾染上的味道。
“安妮昨日还说......”贝蒂的声音发颤,想起三日前族中女眷围炉夜话时,庶女安妮红着脸说“看见三少在码头和个穿玄色劲装的公子说体己话”,当时她只当是少女春心乱猜,此刻再看波特发间松落的一缕碎发,耳后若隐若现的胭脂印——哪里是什么亲卫队长?
分明是女扮男装!
“阿月,你先跟贝蒂夫人进去。”江镇没注意到贝蒂的异样,他扯下外袍裹住波特肩头,掌心按在对方后心输送内力驱寒,“我去去就回。”
阿月攥着油纸包的手指泛白,银铃在腕间叮当作响:“我等你。”她的声音轻得像海风里的蒲公英,可江镇已经转身,只看见她被晨雾模糊的眉眼,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他偷吃葡萄被师父罚跪,阿月蹲在他身边,用荷叶给他垫膝盖时的模样。
波特被江镇半推着往前走,玄色劲装下的身子绷得笔直。
经过贝蒂身边时,她闻到对方身上浮动的梅香更浓了——那是圣达克家族特制的“解语香”,只给未出阁的小姐们用。
贝蒂突然想起半月前,族中丢失的那套玄色男式劲装,和波特此刻穿的,连衣摆处的暗纹都分毫不差。
“三少好手段。”索米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镇回头,见这位圣达克家主正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指尖在刀刃上轻轻一划,“既已有未婚妻,又藏着位心上人,当真是......”她抬眼时,眼底的暗芒像淬了毒的星子,“妙不可言。”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周明远的折扇啪地合上,扫过几个交头接耳的公子:“没看见三少急着救人?”可他的目光却落在波特被江镇攥着的手腕上——那处的布料被江镇捏出褶皱,露出一截雪腻的皮肤,哪是男人的手?
江镇脚步一顿。
他这才察觉自己抓着波特的力道有多紧,刚要松手,波特却反手扣住他手腕:“再耽搁半刻,雪妮老师的血就要流干了。”那声音里带着哭腔,尾音发颤,像极了阿月当年被师父罚抄经时,偷偷抹眼泪的模样。
“走!”江镇喉结滚动,拽着波特冲进巷口。
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叠成一片,被晨雾拉得老长,像两尾急于跃出水面的鱼。
贝蒂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手无意识地抚过胸前的珍珠项链——那是她昨日特意挑的,想在今日宴会上配江镇送的玉簪。
此刻玉簪还在妆匣里,珍珠却被她捏得发烫。
“夫人?”阿月轻轻扯她衣袖,“三少他......”
“他有他的责任。”贝蒂低头,看见阿月腕间的银铃,突然想起方才婚书上的青莲印——斜月洞的仙子,本就该与大道同修,哪像她,偏要陷在这情字里。
她勉强扯出个笑,“我们去内堂等,顺便让厨房熬碗姜汤,波特公子浑身湿透,该驱驱寒。”
阿月点头,银铃又响起来。
两人转身时,贝蒂瞥见人群角落的格拉金斯。
这位神秘高手正仰头望云,玄铁剑在他背后嗡嗡作响,剑鞘上的血纹若隐若现,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云层逼近。
“轰——”
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贝蒂抬头,见东边天空裂开道缝隙,两团黑影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交错,其中一道身影手持骨刀,刀身泛着幽绿的光——是教会教主剔骨。
“夫人!”随从的声音带着惊惶,“格拉金斯大人的剑......”
贝蒂转头,正看见格拉金斯抽出玄铁剑,剑鸣声响彻云霄。
血纹顺着剑身攀爬上他的手臂,在晨雾里染出一片妖异的红。
而在更远处,云层里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指甲缝里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云层裂隙中,玄铁剑与骨刀相撞的轰鸣震得檐角铜铃乱响。
格拉金斯手腕青筋暴起,剑身上的血纹如活物般窜上脖颈,将半张脸染成妖异的红;剔骨则像团黑雾,每一次挥刀都带起腐肉气息,骨刀所过之处,晨雾凝结成血珠簌簌坠落。
“老东西,你守着这破岛三百年,可曾见过真正的好戏?”
沙哑的嗓音裹着腐叶味撞进耳中。
格拉金斯瞳孔骤缩——那是剥皮!
他转头的瞬间,骨刀擦着肩甲划过,在玄铁上留下半寸深的刻痕。
云层里不知何时多了道佝偻身影,灰袍下露出的手指骨节扭曲如老树根,左眼蒙着块染血的皮,右眼却亮得骇人,“青石岛东头茶楼,你那小友弗朗西斯正搂着个女扮男装的妙人呢。”
“住口!”剔骨骨刀横斩,黑雾凝成锁链缠向剥皮脚踝,“圣座说过——”
“圣座要的是乱局。”剥皮抬手扯下左眼的皮,露出底下蠕动的眼球,“你当弗朗西斯真为救什么老师?
那《大善经》里的东西,够他和那小娘子在床帏间参一辈子。“他歪头冲格拉金斯笑,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不去瞧瞧?
等会可就要拜堂了。“
格拉金斯的剑鸣突然变调。
他望着云层下青石板路上叠在一起的两道影子——江镇的外袍半裹着波特,对方发梢滴下的水在他后背洇出深色痕迹,像朵开败的墨莲。
当年他抱弗琳达跳忘川时,她的血也是这样渗进他心口的。
“你耍我?”他反手震开剔骨的锁链,玄铁剑“嗡”地归鞘,“这局我接了。”话音未落,人已如坠石般砸向地面,落地时震得青石板裂开蛛网纹,“弗琳达这个烂摊子我兜着了。”他冲剥皮冷笑,又瞥向呆立的贝蒂,“至于你们这些看客......”
“追!”剔骨的黑雾裹着骨刀急追而下,骨刀上的幽绿光芒在云层里划出长线,“圣座要活的!”
剥皮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灰袍下的手指缓缓蜷起——圣座要的从来不是活的,是乱。
他舔了舔嘴唇,腐肉味在齿间散开,转身消失在云层裂隙里,只余下一句模糊的嗤笑:“妙啊,全乱了。”
内堂里,贝蒂的珍珠项链“啪”地崩断。
珍珠滚落在地,有两颗骨碌碌停在索米娅脚边。
这位圣达克家主弯腰拾起,指腹摩挲着珍珠表面的细痕——和江镇昨日送她的玉簪上的裂痕,竟是同个方向。
“贝蒂夫人。”她将珍珠递过去,眼底暗芒渐收,“方才我见三少给那波特裹外袍时,手在发抖。”她想起江镇当年为救被蛇咬的阿月,也是这样抖着剥蛇皮,“他若真动了心......”
“我明白。”贝蒂蹲下身捡珍珠,发间玉簪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是江镇上月生辰时,她亲手雕的并蒂莲。
此刻玉簪尖儿戳在掌心,疼得她眼眶发酸,“雷戟家的女儿不抢人。”她将最后一颗珍珠攥进手心,抬头时已恢复从容,“阿月,去把婚书取来。”
阿月的银铃在廊下响成一片。
她捧着红绸包裹的婚书跑回来时,发梢还沾着晨雾。
索米娅接过婚书,指尖在青莲印上轻轻一按——那是斜月洞的道印,本就该配给修大道的人。
她转头望向窗外,江镇和波特的身影早没了踪迹,只余下满地碎茶盏的反光,“让厨房把姜汤送到码头,三少该渴了。”
码头上,江镇的靴跟碾过潮湿的青苔。
他撞开图书馆侧门时,门框上的铜环“当”地撞在墙上,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乱飞。
地下密室的门半开着,霉味混着血腥气涌出来。
波特踉跄着冲进去,玄色劲装下摆扫过石阶,露出一截绣着并蒂莲的月白中衣——那是圣达克家绣娘的手艺,索米娅上月才丢了半匹这种料子。
“老师!”波特扑到石床前。
雪妮仰面躺着,《大善经》摊在胸口,短刃还插在心脏位置,血却只洇湿了巴掌大的一片。
江镇的指尖按上她颈侧——脉搏沉稳得像晨钟,哪有半分将死之相?
他反手扯出短刃,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凑到鼻端却闻不到半丝毒味。
“这是......”他抬头看向波特,对方正攥着雪妮的手掉眼泪,睫毛上的水珠落进老人手背的皱纹里,“假的?”
波特突然止住抽噎。
她抬头时,眼尾的胭脂被泪水晕开,像朵蔫了的红梅,“我撞开暗门时,她就是这样。”她的声音发闷,却没了方才的哭腔,“或许......”
“或许有人想让我们以为她受伤了。”江镇的指节抵着石桌,指腹触到道新刻的划痕——是他的名字,用剑尖刻的,“老福耶说过,《大善经》的真本在斜月洞。”他翻开经书,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字条,墨迹未干:“月蚀之夜,看星轨。”
头顶传来重物落地的震动。
江镇将字条塞进袖中,转头看向密室通风口——格拉金斯的玄铁剑正插在外面的梧桐树上,剑鞘上的血纹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他想起格拉金斯临走前那句“弗琳达的烂摊子”,后颈泛起凉意——弗琳达,是师父总在经课里提到的,那个跳忘川的女修。
“江公子?”波特的手搭上他肩膀,梅香裹着潮气钻进鼻腔,“雪妮老师的脉搏......”
“先带她去医馆。”江镇扯下外袍裹住雪妮,转身时撞翻了烛台。
火光映着波特耳后的胭脂印,他突然想起贝蒂夫人今早的茶盏——碎得太整齐了,像特意要引起注意。
而索米娅说的“心上人”,此刻正攥着他的衣袖,指腹上有常年握剑的薄茧,“波特,你......”
“江公子!”阿月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银铃响得急切,“贝蒂夫人说婚书撤了,让您去前院喝姜汤!”她捧着青瓷碗跑进来,雾气模糊了眉眼,“可格拉金斯大人说......说有个叫弗琳达的烂摊子,要您小心。”
江镇的袖中,雪妮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他低头,正看见老人睫毛轻颤,喉间发出模糊的音节,像在说“月蚀”,又像在说“小心”。
窗外,晨雾开始消散,云层里露出一角暗蓝——月蚀之夜,还有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