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广场的晨雾还未散尽时,江镇的马车已停在黄绢铺就的台阶前。
圣教执事举着鎏金十字架在旁候着,银铃串在晨风中叮当作响,惊起几尾在桅杆间盘旋的海鸟。
“领主。”执事弯腰时,胸前的圣徽擦过江镇的衣袖,“今日来听训的百姓比预计多了三倍,连东头贫民窟都有人扶着老弱赶过来。”
江镇抬眼望向前方。
青石板上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影,有裹着粗布围裙的鱼贩,有光脚的船工,还有几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最前排那个缩在墙根的乞丐尤其显眼,乱发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指尖攥着块发黑的硬饼,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那是昨日他丢过糖的乞丐。
因果玉牌在袖中轻轻发烫。
江镇整理着月白锦袍的袖口,目光扫过人群时,忽然听见前排传来抽噎声。
一个老妇扶着拐杖站起来,颤巍巍举起手中的破碗:“领主大人,您上月给码头修的避风棚,我家那三个小子再不用睡在礁石下淋夜雨了!”
掌声像滚过海面的浪,从东头一直掀到西头。
江镇望着那些因劳作而粗糙的手掌,忽然想起老福耶昨夜塞给他的《善德经》残卷——“善念如灯,照见人心”。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混着海风漫开:“各位父老,我江镇不过是替圣凯因家守着这片海。
可海为什么养人?
不是因为浪大,是因为每滴水都愿意托着船走。“
人群安静下来。
那个缩在墙根的乞丐突然抖了一下,硬饼“啪”地掉在地上。
他慌忙去捡,却被旁边的船工抢先一步。
船工拍掉饼上的灰,塞进他怀里:“兄弟,饿着肚子听训可不成。”
乞丐的喉结动了动。
他抬头时,乱发滑开,露出一双泛红的眼——那是双惯于居高临下的眼,此刻却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慌乱、无措,甚至带着几分惊恐。
江镇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十年前在乱葬岗,他捏着块偷来的烤红薯,被老福耶撞个正着时,也是这样的慌乱。
玉牌的温度骤然升高,烫得他腕骨发疼。
“所以我要告诉各位。”江镇压下心底的异样,声音更沉了些,“善德不是圣人的事,是你我这样的凡人,在冷天里递块热饼,在雨天里搭个檐角。”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乞丐,“就像现在。”
掌声再次炸响。
乞丐怀里的硬饼被攥得变了形,他突然站起来,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在墙面上。
有妇人递来帕子,有孩童拽他的破衣角,他却像被火烫着似的甩开,转身往巷子里跑,发梢沾着的草屑在风里乱飞。
“领主好口才。”
一道洪亮的男声从台阶下传来。
江镇转头,正看见神赐伯爵布罗克曼踩着银纹皮靴拾级而上,猩红披风在身后翻卷如焰。
他左手拎着个鎏金箱子,箱盖敞开着,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币,“在下今早听说领主讲善德,特意备了三千金,捐给码头修座善德祠——让这份善念,能在纽因港扎下根。”
人群爆发出惊呼。
江镇望着那箱金币,注意到布罗克曼右手小指戴着枚翡翠戒指——那是昨日波特茶盏底压着的信笺上,画着的“往生门”标记。
“伯爵有心了。”江镇笑着伸手,指尖在箱沿轻轻一叩,“善德祠该让百姓来定名,明日我让老福耶挨家挨户收名字。”
布罗克曼的瞳孔缩了缩,很快又堆起笑:“全凭领主安排。”他退后半步时,披风扫过台阶上的黄绢,露出内侧绣着的黑莲——正是往生门的图腾。
因果玉牌在袖中灼得发烫。
江镇望着布罗克曼走下台阶时被人群围住的身影,听见身后执事小声道:“神赐伯爵这手笔,百姓怕是要把他当活菩萨了。”
“活菩萨?”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江镇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巷口的酒肆二楼,有个穿深灰锦袍的男人正捏着酒盏。
他面容与布罗克曼有七分相似,眼尾却挑着颗朱砂痣——是布罗克曼的亲弟弟亚当斯。
亚当斯的拇指摩挲着酒盏边缘,瓷片在他指腹压出红印。
他盯着楼下被百姓簇拥的布罗克曼,嘴角扯出个扭曲的笑。
酒盏突然在他掌心碎裂,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楼板缝隙里,像极了某种暗号。
江镇眯起眼。
他看见亚当斯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往掌心的伤口上撒了把药粉。
药粉是靛蓝色的,混着血珠渗进楼板,在木头上晕开个诡异的图案——那是往生门的“血引符”。
海风卷着腥气灌进广场。
江镇望着亚当斯转身下楼的背影,又看向仍在人群中被夸赞的布罗克曼,袖中的玉牌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
他摸出块糖含在嘴里,甜腻的滋味漫开时,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巳时三刻,日头正旺。”
而在酒肆后巷,亚当斯正用染血的手抚过腰间短刃的雕纹。
刀刃映着他发红的眼,倒映出他无声的唇语:“大哥,你抢了父亲的爵位,占了母亲的遗产,现在还要抢纽因港的民心?”他把短刃往靴筒里一插,指腹擦过刃身残留的血渍,“没关系,等善德祠落成那天...我会让所有百姓记住,谁才是真正的活菩萨。”
广场上的掌声还在继续。
江镇望着亚当斯消失的方向,舌尖抵着糖块,甜里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他知道,这出戏,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