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大帐的门帘被海风掀起半幅时,江镇闻到了龙涎香混着檀香的气息。
十二根镶着月光石的柱子在帐内烛火下流转微光,最中央的黄金王座上,教皇萨马九世正垂眸翻看着一卷羊皮纸,白发从冕冠下披散,像落在金袍上的雪。
“江大主教。”
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江镇刚迈出半步,便觉有股无形的力压在头顶,像是被巨手按住了天灵盖。
他喉间发甜,莲花坠子贴着心口烫得发烫——这是《莲花宝鉴》在示警。
前世作为恶人的记忆突然涌上来:被乱箭穿身时的剧痛,被分尸前的冷笑,那些让他心脏麻木的生死关头。
他舌尖抵着上颚,默念心法里“心若莲台,万法不侵”的要诀,眼尾的红痣随着呼吸轻轻跳动。
教皇终于抬眼。
他的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色,像两滴凝固的蜜,却冷得能冻住人的魂魄:“听说你昨夜在码头和玛斯聊了半宿?”
江镇的手指在袖中捏紧逆鳞拓印。
拓印边缘的蓝纹刺得掌心生疼,那是他用三天三夜从幼龙骨上拓下的,每一道纹路都浸着龙血。“回冕下,是玛斯将军说老剑皇的酒窖出了事。”他声音平稳得像无风的湖面,“龙涎酒渗了土,青石板都蚀穿了——这和龙族状告圣凯因私养邪物的事,怕不是巧合。”
教皇的指尖在王座扶手上轻叩。
那是用星陨铁铸的扶手,每道凹痕都刻着圣教历代教皇的名字。“安杰斯的信今早到了。”他突然说,“他说你在家族里煽动私兵,说你藏着逆鳞拓印是要谋逆。”
帐外的海风突然灌进来,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江镇望着教皇膝头那卷还沾着海腥味的信,想起安杰斯公爵昨天派人砸了他在圣凯因庄园的书房。
那些被撕成碎片的《莲花宝鉴》抄本还散在地上,阿里扎蹲在那里一片一片捡,指节都磨破了。“臣的逆鳞拓印,是从蓝焰龙巢的幼龙骨上拓的。”他取出拓印,月光石柱子的光正好落在上面,淡蓝纹路像活了似的游弋,“龙族自己养邪物,倒来泼脏水——这拓印,臣本想呈给冕下做个凭证。”
教皇的琥珀色瞳孔缩了缩。
他伸手接过拓印时,江镇看见他手腕内侧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像是被龙爪抓的。“你倒是会找证据。”教皇的语气松了些,指尖摩挲着拓印边缘,“朕听说你在南方修了七座义庄,在北方开了三家施粥棚。
圣教的大主教,倒像个行脚的善者。“
江镇心头一跳。
他想起老福耶昨天在厨房抹眼泪,说北方的孤儿们又冻死了三个。“臣只是记着圣教的训诫。”他垂下眼,“可义庄要木料,施粥棚要米粮,纽因河的堤坝被洪水冲垮了三段——前儿阿里扎从北方回来,说有个村子的孩子为了捡被水冲走的米,掉进冰窟窿里没了。”
教皇的手指停住了。
他望着江镇腰间的十二芒星徽章,那是大主教的信物,银质徽章上还沾着北方的尘土。“你想说什么?”
“臣想求冕下为’纽因河之光‘赐福。”江镇抬头,眼底映着烛火的光,“那是连接南北的圣河,两岸百姓都说河水里有圣徒的眼泪。
可如今堤坝塌了,河水漫进农田,百姓连种子都泡烂了。
若能修堤坝、疏河道,不仅能救百姓,更能让圣教的荣光照得更远。“
教皇突然笑了。
他的笑声像敲在青铜钟上,带着几分赞许:“你绕了这么大圈子,原来想要钱?”
江镇也笑了。
他想起前世被追杀时,为了三个铜板跪在雪地里的自己。“圣教的钱,本就该用在百姓身上。”他说得诚恳,“臣算了笔账,修堤坝要十万块青石板,疏河道要三万劳工,买木料、雇工匠......”
“三百万金币。”教皇突然截断他的话,琥珀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安杰斯去年修私军才花了两百万。
你倒敢开口。“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玛斯说的,安杰斯的信里夹着北方贵族的联名状,说他“滥用善名,动摇根基”。“三百万是能让纽因河五十年不涝的数。”他直视教皇的眼睛,“若今年不修,明年洪水再冲,百姓要卖儿卖女,圣教的香火钱怕要少一半——到那时,怕是要花六百万填窟窿。”
帐外传来玛斯的脚步声。
斗神的玄铁肩甲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冕下,北境急报。”他的声音瓮声瓮气,“龙族的使者到了码头,说要见您。”
教皇的目光从江镇脸上移开。
他把逆鳞拓印放回案上,指尖敲了敲羊皮纸:“你这张嘴,倒比玛斯的拳头还利。”他突然招了招手,站在帐角的老侍从立刻捧着个镶宝石的木匣过来,“先拨一百万。
你若能在入秋前让纽因河的水漫过新堤坝,朕再补剩下的。“
江镇接过木匣时,掌心触到了匣底的金币。
那些金币还带着熔炉的余温,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刚要谢恩,帐外又传来脚步声。
是齐格,他的老师,总爱穿墨绿道袍的老修士,此刻正站在帐口,手里攥着半卷被雨水打湿的《莲花宝鉴》抄本。
“小辰。”齐格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在你书房里,找到这个了。”江镇的手指在木匣边缘轻轻一叩,金币相撞的脆响在帐内荡开。
他垂首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感激弧度,喉间却滚过一声极轻的冷笑——一百万?
圣教的金库里堆着从七国收来的什一税,单是南方香料商每年进贡的就不止这个数。
前世他为三个铜板跪断膝盖时,可没见这些“神圣的金币”长了脚来救他。
“谢冕下恩典。”他声音里的温度比帐外海风还暖,抬眼时眼底却浮起一层雾,“只是前儿阿里扎从纽因河回来,说有个叫青芦村的地方,整村的老幼跪在泥里,把泡发的麦种一粒粒捡出来晒。
有个小娃捧着半升发黑的麦粒问他,‘大主教大人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匣上的宝石,”臣夜里翻《圣教典》,见初代教皇说‘荣光是百姓眼里的光’,可如今这光,怕要被洪水浇灭了。“
教皇的拇指在王座扶手上的凹痕间游移,那是历代教皇的名讳。
他望着江镇腰间沾着泥点的十二芒星徽章,突然想起上个月北境主教的密报——这个总往贫民窟跑的大主教,竟让圣教在北方的信徒数量涨了两成。“你去年平了黑森林的兽潮,今年又破了龙族的诬陷局。”他突然说,“圣教的荣耀,确实该分你一份。”
江镇的呼吸微滞。
他想起昨夜玛斯在码头拍他肩膀时说的话:“老教皇选继承人,看的不是谁跪得直,是看谁能让圣教的钱袋鼓起来。”此刻教皇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那层窗纸。“臣只愿做圣教的刀。”他向前半步,逆鳞拓印在案上泛着幽蓝,“可刀要快,得先磨。
纽因河的堤坝若能连成铜墙铁壁,北境的粮船三个月就能到南方——到那时,圣教的商队能多赚三成,百姓的香火钱能多烧半柱。“
帐外传来玛斯清嗓子的声音。
斗神的玄铁肩甲蹭着门框,发出砂纸般的摩擦声。
教皇的目光扫过案头那卷北境急报,龙族使者的封蜡还沾着海水的咸腥。“再加两百万。”他突然说,“但入秋前必须见到堤坝合龙。
若龙族再拿’邪物‘做文章......“他指节敲了敲逆鳞拓印,”你这拓印,得替朕堵上他们的嘴。“
木匣被老侍从重新捧走时,江镇闻到了新铸金币特有的金属味。
他望着教皇重新翻开的羊皮纸,看见自己的名字被红笔圈在“北境事务总长”的位置上。
胸腔里的莲花坠子突然凉下来,像一滴晨露落在心尖——这不是恩赐,是交易。
可又如何?
前世他为恶时,连交易的资格都没有。
“臣定不负冕下所托。”他后退半步,衣摆扫过月光石柱的阴影。
就在这时,齐格的声音像一片被风卷来的枯叶,轻轻撞在他后颈:“小辰。”
江镇转身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见老师墨绿道袍的下摆沾着泥点,手里的《莲花宝鉴》抄本边缘被雨水泡得起了毛边,几行小楷晕成模糊的蓝团。
齐格的指节白得近乎透明,指缝里还夹着半片碎纸片——是他昨天被安杰斯砸烂的书房里,阿里扎没捡干净的残页。
“老师。”江镇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在雪地里冻得发抖,是齐格把他抱进暖阁,用道袍裹着他说“这孩子骨相清奇”;想起三年前在斜月洞,齐格指着《莲花宝鉴》说“这经不是用来背的,是用来活的”。
可此刻老人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温和,像两口结了冰的井,倒映着他腰间那枚十二芒星徽章。
教皇的声音突然插进来:“齐格修士,你拿的可是《莲花宝鉴》?”
齐格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抄本,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攥得有多紧。“回冕下,是......是小辰的功课。”他的声音发涩,像老木门轴在转动,“老臣只是......只是想问问,这经里说‘日行一善,方得圆满’,可小辰如今做的,是善吗?”
江镇的手指在袖中攥成拳。
他看见齐格道袍下露出的鞋尖——那是他去年让人给老师做的新鞋,黑布面已经磨得起了球。
莲花坠子在胸口发烫,烫得他想起书房里被撕成碎片的抄本,想起老福耶抹着眼泪说“这些字都是小辰熬夜抄的”。
“老师。”他向前走了半步,离齐格只有三步远。
帐外的海风掀起门帘,吹得齐格灰白的发梢乱飞,“等臣把纽因河的堤坝修好,等北境的孩子不再掉冰窟窿里,您跟臣回圣凯因庄园。
那时......“他望着齐格手里的抄本,”那时您想问什么,臣都答。“
齐格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低头盯着抄本上模糊的字迹,突然伸手把那半片碎纸片塞进江镇手里。
纸片上的字被雨水泡得淡了,却还能认出是《莲花宝鉴》里的句子:“若见因果如见莲,方知渡人即渡己。”
江镇捏着纸片转身时,听见教皇在身后轻笑:“你这老师,倒比朕还会催账。”他没敢回头,只是把纸片贴在心口——那里有莲花坠子的温度,有前世被分尸时的冷,有此刻攥着三百万金币的热。
帐外的阳光突然亮了起来。
玛斯的玄铁肩甲在光里闪了闪,像块淬了火的铁。
江镇望着远处码头上飘着龙族旗帜的船,又看了看身边攥着《莲花宝鉴》的老师,突然想起老道葡萄说过的话:“这世间最狠的劫,不是刀山火海,是你想渡的人,偏要拉着你一起沉。”
他摸了摸腰间的十二芒星徽章,又摸了摸心口的莲花坠子。
三百万金币的重量压在木匣里,压得他肩膀发沉,却也压得他脚步更稳——毕竟,有些账,该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