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靴底碾过神殿走廊的青石砖,每一步都比寻常重了三分。
玛斯的银铃声在前方叮当作响,混着晚风里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根细针直扎他后颈——那是前世做杀手时,被雇主催命的紧迫感又冒了头。
“三少爷的房可真讲究。”玛斯跨进门槛时,法袍下摆扫过鎏金门框,“比我那间满是药渣的破屋子强多了。”他话音未落,阿里扎已经捧着两坛酒迎上来,泥封上的红绸在烛火下晃得人眼晕。
江镇反手关上门,指尖在门闩上顿了顿。
老福耶说过,玛斯最恨被人锁门,但此刻他需要的就是“安全”——至少在玛斯醉倒前,不能有任何人撞破。“火蜜酒得配冰盏才够劲。”他笑着接过阿里扎递来的酒坛,泥封裂开的刹那,醇厚的蜜香裹着一丝辛辣窜进鼻腔,“当年在红崖谷,老猎人说这酒要埋在冰窟里二十年,等春天化雪时取...”
“得了得了。”玛斯扯松法袍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刀疤,“你这嘴皮子比葡萄老道还能绕。”他抄起案上的青瓷盏,酒液刚沾唇就眼睛一亮,“够烈!
这度数...怕是埋在冰窟里时还加了松针?“
江镇看着玛斯仰头饮尽一盏的模样,喉结动了动。
前世他在杀手训练营里学过七十二种迷药,此刻掌心的瓷瓶却沉得像块铁——“三日醉”的粉末混在蜜酒里,入口微苦,可玛斯刚才那声“够烈”,分明是尝出了酒里的异香。
他想起葡萄老道的话:“下药要顺天时,更要顺人心。”玛斯爱酒如命,此刻贪的是酒中真味,哪里会防着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少爷?
“再满上!”玛斯把空盏往案上一磕,酒液溅在他手背的老茧上,“圣凯因家的崽子里,也就你还记着老子的喜好。”他突然眯起眼,盯着江镇颈间的莲花坠子,“刚才在神殿里没说完...菲儿当年在沁水湖扫叶,你娘的手最巧,编的莲花灯能在湖面飘三天三夜。
玛格丽特那女人...啧,她最恨别人比她手巧。“
江镇的手指悄悄扣住案底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半块碎玉,是老祖母咽气前塞给他的——“留着,关键时刻能挡灾”。
此刻玛斯的话像把锤子,一下下敲在他心上:原来母亲不是被家族赶去扫叶,是被玛格丽特针对?
莲花坠子突然发烫,烫得他胸口发疼,那是《莲花宝鉴》在共鸣。
他想起葡萄老道说过,这功法专渡因果缠身者,此刻因果的线头,怕就攥在玛格丽特手里。
“玛斯大人,这第二坛是加了雪绒花的。”阿里扎端着酒坛过来,袖口扫过江镇手背,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酒里的“三日醉”已经撒匀。
江镇顺势接过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晃出金波,“当年我娘编莲花灯,总说雪绒花能镇住湖底的怨气...”
“怨气?”玛斯的舌头开始打卷,“沁水湖哪有什么怨气...那湖底的命门地图,才是...”他突然顿住,猛地摇头,“老子醉了,不说这些。”他抓起酒盏的手直颤,盏沿磕在唇边,酒液顺着下巴淌进法袍,“三少爷,你这酒...后劲真大...”
江镇看着玛斯的眼皮慢慢耷拉下去,喉结动了动。
前世他杀人时,总爱看着目标瞳孔涣散的瞬间,可此刻心跳却快得要撞破肋骨——玛斯是斗神境高手,若不是他故意引着玛斯连饮三坛,又用“雪绒花”的话勾着他回忆,哪能这么顺利?
“阿里扎。”他轻声唤了句,转身时已换了副慌乱的模样,“快扶玛斯大人去里间!
这酒怎么...怎么把大人醉成这样?“
阿里扎应了声,弯腰去搀玛斯时,手指在玛斯后颈轻轻一按——那是确认玛斯是否真的晕了。
玛斯的脑袋立刻垂到他肩上,鼾声如雷。
江镇望着里间床榻上的玛斯,又看了眼窗外渐圆的月亮,突然提高声音:“杜斯!
还不快把醒酒汤端来?“
门帘一掀,个身形与江镇相仿的仆从低头进来,腰间挂着江镇常用的玉牌。
江镇冲他使了个眼色,杜斯立刻踉跄着扑到案前,抓起酒盏就灌,嘴角沾着酒液,嘴里含糊不清:“三...三少爷,我也想喝...”
“胡闹!”江镇扬起手作势要打,眼角却瞥见阿里扎冲他点头——玛斯的呼吸绵长,确实是“三日醉”的效果。
他放下手时,掌心全是汗,莲花坠子贴在皮肤上,烫得几乎要灼伤。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江镇走到窗边,月光漫过他肩头,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上。
树影里有团蓝光闪过,像一滴落在墨里的水,转瞬就融进了夜色。
他想起布罗克曼白天说的话:“月到中天时,我和霍曼会化作蓝水潜入天目林。
那沁水湖的命门地图,藏在湖底的水晶宫里。“
“三少爷?”杜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刻意的醉意,“您...您要睡了吗?”
江镇回头时,脸上又堆起笑:“睡什么?
扶我去茅房,老子还没醉够!“他踉跄着往门外走,经过阿里扎身边时,低声道:”盯着玛斯,半个时辰后灌醒酒汤。“
阿里扎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腰间的匕首,目光扫过窗外的老槐树。
树影里的蓝光又闪了闪,这次他看清了——是片指甲盖大小的蓝鳞,正顺着树皮缓缓往下滑,像条缩小的龙。
月到中天时,神殿后的林子里传来溪水流动的轻响。
那声音很轻,轻得像有人在耳边吹了口气,却让江镇的后颈又泛起凉意——那不是溪水,是布罗克曼的“蓝水遁”。
他摸了摸颈间的莲花坠子,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今晚之后,玛斯会记得是三少爷陪他醉了半夜,而真正的江镇,要去做件更重要的事——他要让玛格丽特的棋盘,先碎上一角。
天目林的夜雾裹着松针的苦香漫上来时,布罗克曼的蓝水正顺着溪流的脉络蜿蜒。
他能清晰感觉到霍曼的神念像根透明的线,从少年眉心穿出,缠在他每一滴蓝水的褶皱里——这是神偷一脉“水影同魂”的秘术,父子二人的感知此刻共享着同一片天地。
“左三,巡卫的刀鞘擦过青石了。”霍曼的声音在他意识里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
布罗克曼的蓝水立刻分出一缕,顺着石缝钻进地脉,余下的则凝成指甲盖大小的水团,贴在老松树的树瘤后。
巡卫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刀鞘与腰带扣相碰的脆响里,他甚至能闻见那人身上的酒气——是沁水神使新换的守卫,酒坛还挂在腰间晃荡。
“过了。”霍曼的神念轻轻一颤。
布罗克曼的蓝水重新舒展,沿着巡卫刚走过的路径向前。
月光漏下的光斑里,他看见霍曼的身影正缩在二十丈外的灌木丛后,黑色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眼睛亮得像两颗寒星。
这是那孩子第一次参与真正的“天盗”,手心该攥出冷汗了吧?
布罗克曼想起自己十六岁时第一次摸进公爵宝库,师父用剑尖戳着他发抖的手说:“害怕就对了,害怕才会活着回来。”
“到了。”霍曼的神念突然收紧。
布罗克曼的蓝水猛地顿住——前方三十步处,七面青纱云旗正随风翻卷,旗面绣着的水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那是沁水湖的“定波旗”,每面旗里都封着湖底精怪的怨魂。
云旗中央,一座汉白玉祭坛拔地而起,坛心嵌着的水晶匣在月光下流转着银芒,正是他们要找的“沁水湖命门地图”。
“旗阵的破绽在西南角。”霍曼的声音里带着雀跃,“第三面和第四面旗的怨魂气息重叠了,神使应该是急着布防,没算到月潮会扰动灵脉。”布罗克曼的蓝水在原地转了个小圈,这是他惯常的思考动作——当年他偷取光明教廷的圣典时,也是这样先绕着目标转三圈,把所有可能的陷阱都摸清楚。
他的蓝水开始向西南角游去,离第三面云旗还有五步时,皮肤突然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是神偷特有的“劫前颤”,像有根细针在扎后颈——他停住了。
“爹?”霍曼的神念里浮起疑惑。
布罗克曼的蓝水缓缓凝结成半透明的人形,这是“水影现形”,虽会暴露行迹,却能让五感更敏锐。
他的鼻子动了动,空气里除了松针香,还多了缕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极了百年前,他在极北冰原偷取雪龙角时,雪龙苏醒前的吐息。
“退。”他对着空气轻呵一声,蓝水立刻缩回石缝里。
霍曼从灌木丛后探出半张脸,嘴唇动了动,终究没问。
布罗克曼知道儿子想问什么——他们踩过七处守卫的破绽,算准了月到中天时巡卫换班,连神使的守夜时辰都摸得透透的,怎么突然要退?
“菲利普大人的信里说过,沁水湖的命门地图连着湖底的‘锁怨阵’。”布罗克曼的声音像浸在冷水里,“若我们现在取图,锁怨阵松动,湖底的怨魂会顺着云旗爬上来...菲利普大人还在湖中心的净心阁闭关,他的功德金身可挡不住千年怨魂。”
霍曼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想起菲利普大人送他们的那枚琥珀,里面封着半朵枯萎的莲花,“那是三少爷母亲当年编的莲花灯芯,你们拿着它,就当我菲利普欠江家一条命。”少年的手指悄悄摸向腰间的琥珀,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团小火苗。
“先毁云旗。”布罗克曼的蓝水重新漫开,这次目标不是祭坛,而是西南角那面重叠了怨魂气息的云旗,“毁了这面旗,锁怨阵的破绽就补上了,等菲利普大人出关...”
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远处的夜空像被谁撕了道口子,某种奇异的波动顺着裂缝涌进来——不是灵气,不是魔气,更像是...某种活着的、有温度的东西。
布罗克曼的蓝水剧烈震颤,竟在石缝里凝成了冰晶。
霍曼的神念线“啪”地断裂,少年抱着头栽进灌木丛,额头渗出冷汗:“爹...那是...那是...”
布罗克曼的人形重新凝实,他望着波动传来的方向——是神殿的方向。
那里本该躺着醉酒的玛斯,和伪装成醉鬼的江镇。
可此刻,那波动里分明裹着缕熟悉的莲花香,像极了《莲花宝鉴》运转到第七重时的气劲。
“走!”他一把捞起霍曼,蓝水化作披风裹住两人,“回老槐树!
快!“
霍曼被他拽着往林外跑,回头时瞥见祭坛上的水晶匣突然泛起红光,映得云旗上的水纹像在流血。
而那波动越来越近,像有个人正踩着月光走过来,每一步都踏碎一片阴影。
与此同时,神殿后的篱笆外,江镇正把最后一片枯叶贴在脸上。
他颈间的莲花坠子烫得惊人,《莲花宝鉴》的气劲在经脉里乱窜——刚才那道波动,分明是他刻意引动的功法余韵。
玛斯的鼾声还在房里响着,杜斯的醉话也没停,可他知道,布罗克曼父子该察觉了,沁水神使的守卫也该警觉了。
月光漫过他肩头,落在前方的沁水营地帐篷上。
帐篷的门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挂着的青铜铃铛——那是他要找的标记。
江镇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短刃,刃身映出他微勾的嘴角:“玛格丽特的棋盘,该从这顶帐篷开始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