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 凌霄宗,论道坪
事件:新道法评鉴会(由戒律堂与传功堂联合举办,旨在评估仙蛊道的实用性与潜在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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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初歇,论道坪已是人头攒动。
青石铺就的坪场中央,设有一方高台,三位负责评鉴的执事长老端坐其上,面容肃穆。台下,数百名内外门弟子分列左右,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扫向台侧静立的月白身影——阿蛊。
她今日未着凌霄宗制式袍服,依旧是一身苗疆短裙,只是腰间多挂了一枚象征外门弟子身份的玉牌。怀中玉瓮紧闭,神色平静,唯有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在扫过台下某些隐含审视与敌意的目光时,泛起细微涟漪。
沈砚与冰玄站在前排弟子中。苏清瑶作为内门核心弟子,与几位同侪立于长老席稍近处,身姿挺拔,神情温和中带着惯有的审度。铃央则站在另一侧,她身背古剑,站得笔直如松,目光如冰刃,自始至终未离阿蛊左右。
“肃静。”居中一位面容古板的长老开口,声如金铁,“今日评鉴,旨在核验新入弟子阿蛊所持‘仙蛊道’之法。法无正邪,人行善恶。然道法若根基不稳,或易生歧路,不可不察。阿蛊,你可先阐述道法精要,并演示其一二基础效用。”
阿蛊上前一步,向长老与众人微微一礼,声音清越:“仙蛊道以灵虫为道友,共生共修。精要在‘点化灵性,平衡生机’。其用,可辅助修行,净化灵力,愈疗损伤,亦能感应天地生命韵律。”
言罢,她解下腰间一枚小巧的玉铃,轻轻摇动。铃声并不清脆,反而带着某种浑厚的生机韵律。数只“启灵蝶”自她袖中翩跹而出,翅膀洒落点点星辉,在坪场边缘几株略显萎靡的“凝神草”上盘旋片刻。只见那几株灵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挺立起来,叶片舒展,灵气盎然。
“哗——”台下响起一阵惊叹。不少弟子面露喜色,这手段对他们修行显然大有裨益。
然而,未等惊叹声平息,一个清冷而高昂的声音骤然响起:
“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铃央。她越众而出,向台上长老抱拳:“弟子铃央,有疑!”
长老颔首:“讲。”
铃央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阿蛊:“你所言‘共生’,不过是美化之词!古籍有载,南疆蛊术,无论善恶,其根基皆是‘掌控’!以秘法、魂力驱使虫豸,一朝反噬,宿主神魂俱灭者不胜枚举!你如何保证,你这些所谓的‘灵虫’,不会在某日失控,成为祸乱宗门的毒源?”
她话语铿锵,引经据典:“《异闻录·南疆篇》有云:‘蛊者,以百虫互噬,炼其凶性,饲以精血,终成恶毒之物,可控人生死,蚀人灵根。’此等与凶毒虫豸为伍、悖逆天人自然之道的手段,分明是左道异端!我凌霄宗堂堂正正,剑气冲霄,何须这等诡谲之术玷污门庭?!”
字字诛心,直指仙蛊道最易被误解的根源。许多原本觉得启灵蝶神奇的弟子,闻言也露出迟疑之色。是啊,虫豸毕竟是虫豸,与飞剑、法宝这些“死物”或灵兽截然不同,其不可控性天生令人忌惮。
阿蛊面色微白,正要开口解释“新旧仙蛊道之别”与“心印契约之法”,台下忽有一与铃央交好的弟子高声附和:“铃央师姐所言极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虫豸无智,只依本能,谈何‘道友’?只怕是包藏祸心的说辞!”
更有甚者,一名站在侧方的弟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竟暗中屈指一弹,一道细微却尖锐的金属性灵力如同飞针,直射阿蛊怀中的玉瓮!此人显然对阿蛊入门即受关注(或与沈砚走得近)心存嫉恨,欲趁乱制造事端。
“小心!”沈砚灵觉敏锐,立刻察觉,但距离稍远。
阿蛊反应极快,身形微侧,但那道灵力太快,仍是擦着玉瓮边缘掠过。
“嗡——!”
玉瓮虽未被击破,但受此突然刺激,瓮内数只负责警戒的“金线鸣蛊”顿时被激怒,发出尖锐的嘶鸣!一股略显躁动、带着警告意味的灵虫气息透瓮而出,虽远未到失控程度,但在紧绷的气氛和铃央刚刚扣下“异端”、“危险”帽子的当下,这无疑像是点燃了炸药桶。
“看!虫性凶戾,暴露了吧!”那出手弟子立刻倒打一耙,高声喊道。
“果然是邪物!”不少弟子哗然,下意识后退,或握紧了剑柄。
台上长老也眉头紧皱,气息微沉。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对阿蛊极度不利。
就在此时——
一道青影掠过,沈砚已跃至阿蛊身侧,袖袍一卷,阴阳二气化作柔和屏障,将那缕躁动的虫息悄然包裹、消弭。同时,他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刺向那出手的弟子,那弟子被他目光所慑,脸色一白,嚅嗫着缩了回去。
“沈砚,你要包庇这异端吗?”铃央踏前一步,剑气隐而不发,与沈砚形成对峙。
沈砚没有立刻理会铃央,而是先对台上长老拱手:“长老明鉴,方才有人暗中出手刺激灵虫,意图制造混乱,其心可诛。阿蛊师妹已及时控制,灵虫并未真正失控。”
他随即转身,面对铃央,以及台下所有心存疑虑的弟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铃央师姐质疑仙蛊道为异端,无非两点:一曰其基不纯,与虫豸为伍;二曰其性不稳,恐有反噬之危。”
他顿了顿,忽然走向阿蛊,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伸手示意阿蛊打开玉瓮。阿蛊略一迟疑,信任地揭开一道缝隙。沈砚运起阴阳二气,护住手掌,竟主动将手伸入瓮口上方。
金罡仙蚕感受到熟悉且亲和的气息(同心玉蛊的关联),主动散发出一缕柔和的金白色光焰,萦绕在沈砚指尖。那光焰温暖纯净,非但没有丝毫侵蚀,反而让沈砚指尖灵力流转更显晶莹剔透,一股令人心神宁静的生机扩散开来。
“诸位请看,”沈砚举起手,让那光焰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此乃仙蛊道三大镇脉仙蛊之首,金罡仙蚕之息。它可能侵蚀我?可能玷污我凌霄剑气?”
事实胜于雄辩。那纯净至极、充满升华之意的光焰,做不得假。许多弟子再次动摇。
沈砚收回手,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铃央脸上,声音陡然变得沉凝有力:“至于第一点,与何物‘为伍’……师姐熟读典籍,可知上古时期,我人族先祖于莽荒中挣扎求存,是凭何物辨毒草、驱猛兽、察天象?是智慧,亦是善于借万物的‘用’之道!草木金石,飞禽走兽,皆可为用。何以到了虫豸,便成了‘异端’?此非道之异,实乃心之隘!”
铃央脸色涨红:“强词夺理!虫豸阴秽,岂能与灵草仙禽相比?”
“阴秽?”沈砚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师姐,你可知古籍中同样记载,上古‘噬灵魔瘴’弥漫之时,正统灵力如泥牛入海,法宝飞剑尽皆失灵,唯有南荒某些部落,凭借奇特种类的灵虫,得以窥破瘴气,保存火种?你可知域外‘无相心魔’无形无质,专侵修士神魂,防不胜防,而某些灵虫天生对生命韵律极端敏感,或能成为预警甚至克制之物?”
他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气势渐盛:“师姐所言,皆为‘承平之治’,讲究道统纯正,光明磊落。这没错!但若浩劫再临,魔焰滔天,我辈修士,是该固守‘纯正’而坐视文明倾覆,还是该放下偏见,抓住一切可能存续文明之火种的力量?”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喝问而出,声震全场。
然后,他停顿了足足三息,让那沉重的寂静压在每个心头,才一字一句,吐出那句决定胜负的话:
“文明的第一美德,是生存。 留阿蛊,非容异端,乃储利器,以应那未知却必然存在的无常之劫!若因门户之见、 purity(纯粹)之执,而拒绝一道可能在未来拯救无数同门、甚至延续道统的法门,这,才是对凌霄宗、对天下正道最大的不负责任!”
话音落下,论道坪上一片死寂。
这番话,太重了。它超越了个人恩怨,超越了道法优劣,直接上升到了宗门存续、文明延续的战略高度。就连台上三位长老,也面露沉思,眼中精光闪动。沈砚将仙蛊道的定位,从“可能有用但可疑的新玩意儿”,拔高到了“应对未来浩劫的战略储备”。这个高度,让一切内部的、细枝末节的争议,都显得渺小起来。
铃央嘴唇微颤,她想反驳,却发现任何基于“正统”、“纯粹”的理由,在“生存”这个压倒一切的铁则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可以坚持仙蛊道是异端,但她无法否认沈砚假设的“浩劫”可能发生,更无法承担“因排斥可能有效的力量而导致失败”的罪责。这种憋闷和理念受挫,让她眼中第一次对沈砚露出了近乎“恨意”的倔强光芒。
就在这僵持与震撼的时刻,苏清瑶动了。
她步履从容地走到台前,先向三位长老盈盈一礼,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清越平和,宛如溪流抚平焦土:
“铃央师妹恪守正道,心系宗门安危,此心赤诚,天地可鉴,实为我辈楷模。”她首先肯定了铃央的出发点,让其情绪稍缓。
“沈砚师弟居安思危,深谋远虑,从宗门万世基业着眼,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她又公正地评价了沈砚,将其拔高到“战略”层面。
旋即,她话锋一转,提出了真正的解决之道:“二位所言,皆有至理。然争执不下,非宗门之福。既如此,何不取一个‘两全之法’,以事实验真知,以规矩防未然?”
她看向长老,条理清晰地建议:“弟子提议:一,划定‘蛊灵谷’为仙蛊道专用研习区域,设下监察阵法,由戒律堂与云尘长老共同监管,阿蛊师妹可于此地培育、研习灵虫,非请不得携蛊出谷,亦不得对同门擅用蛊术。二,责成传功堂,即刻开始系统整理宗门典籍及外界情报中,所有关于上古邪魔、域外异种、特殊灾劫的记录,尤其是正统道法难以应对之类。三,设立‘非常规应对案牍’,若未来真出现相关灾劫,仙蛊道可作为优先备选方案之一进行验证与应用。如此,既保全宗门安稳,防微杜渐,又未雨绸缪,纳新法以备不时之需。请长老裁夺。”
这番建议,丝丝入扣,面面俱到。既给了铃央所要求的“限制与监管”,又为沈砚所主张的“战略储备”留下了官方通道和验证机会。更重要的是,它将一场充满火药味的理念争斗,转化为了一个可执行、可监控、可评估的管理程序。
台上三位长老交换了一下眼神,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赞许。居中长老缓缓点头:“苏清瑶所言,甚妥。便依此议。阿蛊居于蛊灵谷,受双重监管,日常行动需报备。沈砚,你既为引荐与契约者,需负连带监察之责。传功堂即日着手整理灾劫档案。此事,就此定论。”
尘埃落定。
铃央死死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最终狠狠地瞪了沈砚和阿蛊一眼,转身,化为一道剑光破空而去,背影决绝而孤愤。
苏清瑶望着铃央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再看向沈砚时,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欣赏他的远见,但也需重新评估这位师弟带来的“变数”及其对宗门固有平衡的冲击。
沈砚则松开了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掌心微有汗意。他知道,今日虽然暂时“赢”了,但与铃央、甚至与一部分保守势力的裂痕,已然公开且深化。他看向阿蛊,阿蛊也正望向他,琉璃色的眸子里,有感激,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决心——她必须更快地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沈砚今日为她所扛下的压力与风险,是值得的。
台下弟子们嗡嗡议论着散去,今日这场“三义辩”,必将成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凌霄宗上下热议的话题。而沈砚那句“文明的第一美德,是生存”,也随着这场辩论,深深烙印在许多人心头。
仙蛊道,在争议与限制中,获得了一块立足之地。而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