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秋深,寒风卷着沙尘掠过咸阳街头。姬稷站在新落成的阿房宫前,仰望着这座绵延三百里的巍峨宫殿,心中却无半分赞叹,唯有沉重。
宫墙下,一队刑徒蹒跚而行,铁链镣铐声刺耳。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肩扛巨石,一步步挪向工地。监工挥鞭叱骂,不时有人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又死一个。”路边老农麻木地低语,“昨日运石途中,渭水浮尸三十具。”
姬稷默然。他刚结束巡视归来,亲眼见证了这个庞大帝国光鲜表象下的千疮百孔。在骊山陵寝工地,七十万刑徒日夜劳作;在北疆长城,三十万戍卒抵御风沙;在五岭边关,五十万移民垦荒戍边。而这,还不包括修筑驰道、决通川防的常役。
“陛下有旨:再加口赋三钱,以充军需!”市集口,官吏敲锣宣告。人群哗然,一个老妪跪地哭求:“去岁加赋,今岁又加,家中已无余粮,求大人开恩!”
官吏冷脸:“抗旨者,没为刑徒!”
姬稷想起月前与李斯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时丞相府中烛火摇曳,李斯面色憔悴:
“陛下以战胜视之,谓民可驱策如牛马。然天下初定,当与民休息,岂可竭泽而渔?”
言犹在耳,而今李斯已因谏言失宠。这位统一政策的推动者,最终也成了严刑峻法的牺牲品。
最让姬稷痛心的是在故乡周原的见闻。昔日沃野,今尽荒芜。里正哭诉:“壮丁皆征发,老弱无力耕。去岁大旱,颗粒无收,赋税不减,民多饿死。”
一个孩童拽着姬稷衣角:“先生,我父修宫室,三年未归;我兄戍长城,五年无音讯。家中只剩祖母与我,明日官差又来催赋...”
夜色中,姬稷潜入骊山工地。但见刑徒们席地而卧,饥寒交迫。一个老石匠悄悄说:“我等皆六国遗民,秦法严苛,小罪重罚,终身为役。每日死者以百计,就地掩埋,如葬蝼蚁。”
“为何不逃?”
“逃?往哪逃?天下皆秦土。且连坐之法,一人逃,十户诛。”
始皇驾崩的消息传来时,姬稷正在邯郸。市井窃喜,但无人敢言。不久赵高专权,赋役更重。“今上即位,大修宫室,赋税倍增!”官吏宣诏时,民众面如死灰。
秋雨连绵之夜,姬稷在大泽乡目睹了转折。九百戍卒因雨误期,按律当斩。屯长陈胜振臂一呼:“等死,死国可乎!”
野火燎原,三月之间,烽火遍及天下。姬稷看到,饥民持锄为兵,刑徒破枷为将,六国遗民纷纷响应。不是为复国,只为求生。
在巨鹿战场,姬稷遇见一个白发老役夫。老人原是齐地儒生,因诽谤朝政被罚修长城。
“秦亡不在郡县,而在失人心。”老人望着战场硝烟,“始皇以天下为牧场,视百姓为刍狗。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最让姬稷震撼的是攻入咸阳时的景象。起义军打开官仓,但见粟米霉烂,布帛腐朽;而民间饿殍载道,易子而食。阿房宫大火三月不灭,像是为这个暴虐王朝举行的一场盛大葬礼。
姬稷在竹简上写下最后的记录:“秦之兴也,因重农战,统度量,通商工;秦之亡也,因苛役重赋,竭民力,失人心。治国之道,不在制度精妙,而在体恤民瘁。”
离开咸阳时,姬稷将多年着述埋于渭水之滨。他知道,这些见证将成为后世之鉴。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仿佛为这段历史画上句点。
而新的轮回,又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