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阡
深秋的秦地,风已带着凛冽的寒意。姬稷站在渭水北岸,望着对岸那片正在发生巨变的土地。
“公子当真要入秦?”老船夫眯着眼问道,“那边正在变法,去了可就难回来了。”
姬稷颔首,将一枚布币放入船夫手中:“正是要去亲眼看看。”
船至中流,姬稷已能看到对岸景象:原本纵横交错的井田阡陌被大量破除,农人们正在重新丈量土地,树立新的界石。远处传来官吏宣讲新法的声音,时而夹杂着争辩与哭嚎。
“废井田,开阡陌呐!”船夫摇着头,“商君之法,太过严苛。听说昨日在西乡,有三个贵族因为私设井田被处决了。”
姬稷默然。他此行正是为考察商鞅变法而来。自井田制在王畿内推行失败后,各诸侯国纷纷探索新路,而秦国的变法最为激进彻底。
上岸后,姬稷直奔栎阳。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许多贵族庄园被拆分割地,私设的界碑被推倒;而平民开垦的荒地却被正式授田,立碑为证。农人们面色惶惑,却又带着一丝期盼。
在栎阳城门口,姬稷目睹了一场新法宣讲。一个黑衣官吏站在高处,向围观的民众解释新田制:
“自即日起,废井田,开阡陌!破除公田私田之别,允许土地买卖!垦荒者得地,有功者受田!不论贵族平民,皆按军功授田宅...”
台下哗然。一个老农颤声问:“大人,若允许土地买卖,富者并吞,贫者无立锥之地,如之奈何?”
官吏答:“新法有制:一户不得过百亩,逾者课以重税。且鼓励分户而立,子壮则分家,不得聚居。”
又有人问:“废井田后,赋税如何缴纳?”
“废贡赋,行租税!按亩征税,不论收成。增产不多纳,减产不少缴!”
姬稷心中震动。这彻底颠覆了周代以来的经济制度。他注意到围观者中,年轻者多面露喜色,年长者则忧心忡忡。
在客栈安顿后,姬稷设法求见了一位秦国旧贵族。老者姓嬴,是宗室远支,如今家产被分,只能住在狭小的宅院里。
“商鞅之法,毁宗庙,废井田,坏礼乐,秦地将不复为华夏矣!”老者痛心疾首,“井田之制,虽有其弊,然维系宗法,安定民心。今废井田,允买卖,不过数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姬稷问:“然则新法确使秦国仓廪充实,兵强马壮,此非事实否?”
老者默然片刻,叹道:“确是如此。但这是以毁弃礼义廉耻为代价的!农人不再敬老尊贤,只知耕战立功;贵族不再修德守礼,只思聚财谋利。长此以往,人将不人,国将不国!”
次日,姬稷又拜访了一个因军功获田的新贵。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原是平民,因斩敌首三级获赏田宅。
“商君之法,大善!”汉子指着自己的田地,满面红光,“我祖辈为贵族耕井田,终年劳作不得温饱。今我自己有田,收成全归自己,自然尽心竭力。去岁开荒十亩,今岁又添牛一头!”
“若遇灾年,按亩征税,岂不艰难?”姬稷问。
汉子笑道:“自有办法!新法允许多种经营,我可兼营畜牧,妻子织布,子女入山采药,再不似过去困守井田,靠天吃饭。”
姬稷在秦国停留三月,遍访各地。他看到新法推行中的种种现象:在西部,移民正在大规模垦荒,每户授田百亩,三年免税;在东部,贵族封地被重新丈量,超额部分分给无地农民;在军中,士卒因战功获田者日众,士气高昂。
但也看到不少问题:有些农人不善经营,获田不久即因欠税被迫卖地;有些狡诈之徒通过买卖兼并土地,虽未超百亩限额,却实际控制了大量田产;更有人伪造军功,骗取田宅。
最令姬稷深思的是他在边境遇到的一个老农。老者原是井田制下的“田畯”(井田管理者),如今成了自耕农。
“井田制有如老牛破车,安稳却行缓;新田制有如骏马奔驰,迅捷却易颠。”老者比喻精妙,“然今天下争战,慢则亡,快则生,秦人选择快马,也是时势使然。”
姬稷问:“老人家更倾向哪种制度?”
老者沉吟良久:“井田制下,饿不死也富不了;新田制下,可能暴富也可能饿死。老朽求稳,儿孙求进,难说孰优孰劣。但有一点:新法确实让勤勉者得偿所愿。”
在栎阳,姬稷终于得以远远见到商鞅一面。这位变法主持者正在巡视市场,监督度量衡统一。姬稷注意到,商鞅推行的是标准的“秦尺”、“秦量”、“秦衡”,彻底废止了贵族私设的度量标准。
“统一度量,公平交易,此乃富国之基。”商鞅对随行官吏说,“昔者井田之弊,不仅在土地划分,更在度量不一。贵族以小斗收租,大斗放贷,盘剥百姓。今统一度量,杜绝此弊!”
姬稷恍然。他想起在周室时目睹的度量混乱,终于明白商鞅变法的深层逻辑:不仅要打破土地制度,更要打破贵族的经济特权。
离开秦国前,姬稷再次来到渭水边。对岸的周地仍保持着井田旧制,但已是日薄西山。而秦地虽然经历着阵痛,却焕发着勃勃生机。
老船夫认出了姬稷:“公子看明白了?”
姬稷颔首:“有些明白了。商鞅废井田,非因井田本身不好,而是井田所依附的封建宗法已经腐朽。如不打破旧制,秦国难以图强。”
船夫叹道:“只是苦了百姓。新法严苛,轻罪重罚,昨日邻村有人因不小心烧了田界标,被处以刖刑...”
姬稷默然。他想起《尚书》中的话:“变则通,通则久”。变革是必要的,但变革的方式和代价,却值得深思。
回到周原后,姬稷将所见所闻详细记录。父亲姬仲阅后,长叹一声:“商鞅之策,确能使国富兵强,然其法严苛少恩,恐难持久。我听说秦太子已触法,商鞅虽贵为大良造,将来恐不免兔死狗烹之下场。”
姬稷沉思良久,忽然道:“父亲,井田制与新田制,或许各有所长。若能取二者之精粹,去二者之糟粕,是否可得中庸之道?”
姬仲凝视儿子:“你且说说。”
姬稷展开竹简,画出图示:“井田之优在于公平互助,新田之优在于激励生产。或可这样:土地仍归私有以激励生产,但设互助之制以防灾年;允许买卖以活流通,但设限田之制以防兼并;按亩征税以便征收,但设浮动之制以调丰歉...”
窗外,秋风萧瑟,吹落满地黄叶。父子二人秉烛夜谈,直至东方既白。
姬稷不知道,他这些想法将在数百年后被另一个王朝部分采纳;他更不知道,商鞅的变法虽然残酷,却为秦统一六国奠定了经济基础,最终改变了整个中国的历史进程。
此刻,他只知道:在这大变革的时代,农耕经济的形态正在发生根本性转变。而理解这些变化,将关系到无数人的生计,甚至国家的存亡。
晨光中,姬稷推开房门,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田野上,新的耕作季节即将开始,无论制度如何变迁,土地永远在那里,等待着人们去耕种,去收获。
而他,将继续观察、思考、记录这场千古未有之大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