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四年的长安城,春寒料峭中透着一股肃杀。姬稷手持特许诏令,缓步走入大司农衙门。庭院内官吏行色匆匆,算盘声与竹简碰撞声不绝于耳,俨然一座庞大的理财机器正在全速运转。
先生来得正好。大司农桑弘羊从堆积如山的账册中抬起头来,眼下带着深深的疲惫,陛下又要北巡,需钱三万万。这均输、平准二法,还需先生助我完善。
姬稷展开桑弘羊递来的舆图,但见上面标注着新设的均输官分布:东至琅琊,西至陇西,南至交趾,北至朔方。各郡贡品不再直运长安,而是就近调剂。
上月齐地贡盐千石,转输辽东,获利倍蓰。桑弘羊指点着地图,蜀锦至西域,宛铁至江南,皆获厚利。此法既省转运之费,又得贸迁之利。
然而当姬稷走访西市时,却听到不同的声音。一个来自临淄的绸商抱怨:往日贡品之余,尚可市卖。今均输官尽收土产,民间无货可贩。旁边一个南阳铁匠接话:官营铁器质次价高,却强令购买,这哪里是平准,分明是垄断。
最让姬稷心惊的是在河东所见。那里正值饥荒,谷价腾贵。按理平准官应该开仓平粜,却因需待朝廷诏令而迟迟不动。饥民鬻儿卖女,惨不忍睹。
平准平准,平的是官仓,准的是圣意,何曾顾及民生?一个老儒生愤然作色。
这年秋祭,姬稷获准观摩宗庙大典。但见诸侯王依次献金,御史持秤严格称量。当某个诸侯的酎金稍显不足时,立即被夺爵削地。
名为祭祖,实为削藩。典客私下告诉姬稷,去岁因此夺爵者十余人,增收郡县二十余。
与此同时,新设的官开始在各郡推行。往日喧嚣的私营酒坊纷纷关闭,取而代之的是官营酒肆。一个被征用的老酒工苦笑:官酒味薄价高,奈何百姓不得不饮。
在少府衙门,姬稷目睹了卖官鬻爵的盛况。富商大贾携金求爵,从武功爵乐府郎,明码标价。一个齐国盐商得意地说:千金买得大夫爵,可见官不避商。
这令姬稷想起太史公司马迁的遭遇。那位耿直史官因无力赎罪,只得忍辱接受宫刑。如今这赎刑之制,竟成了朝廷的生财之道。
最残酷的当属告缗令。姬稷在洛阳亲眼见到一个中等商贾因被奴仆告发藏匿财产,家产尽没,全家为奴。市井间人人自危,父子相疑。
此法名为惩奸,实为纵恶。一位退休老吏偷偷对姬稷说,告密之风一开,人心败坏,恐非国家之福。
而币制改革更是血雨腥风。在上林苑的铸钱作坊,姬稷看到新铸的五铢钱精美规整。但作坊外,因私铸被处决的囚犯名单已堆积数尺。
去岁关中盗铸案,牵连万人。廷尉衙门的文书叹息,其中大半不过是铸些劣钱贴补家用。
元封七年,姬稷随驾巡幸河东。但见行宫金碧辉煌,随从数以万计。沿途郡县为供御需,仓廪为之一空。
陛下一次巡幸,耗费堪比三军岁费。桑弘羊私下对姬稷感叹,我等千方百计开辟财源,却难抵如此挥霍。
最让姬稷深思的是在齐地的见闻。那里盐铁官营后,虽国库增收,但工匠流失,技艺衰退。一个老铁匠直言:往日为求利而竞相创新,今但求无过,工艺反不如前。
征和二年,姬稷告老辞官。临行前,他将多年观察整理成《度支论》,其中写道:
武帝之政,其法非不善也,均输平准,皆有所本;其心非不明也,削藩集权,皆有所图。然法为利器,执者重轻;心在天下,用者公私。当权力不受约束,良法亦成苛政;当财富不受节制,丰盈反启祸端。
马车驶出长安时,暮雪初霁。姬稷回望这座巍峨帝都,仿佛看到:在这繁华表象下,一个时代的财政实验正在走向终结。而那些用血泪写就的教训,或将照亮后来者的道路。
他知道,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国家与民生的平衡,永远是治国者最难的课题。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