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余晖下的暗流
洛阳,作为西晋都城,太康年间的阳光仿佛格外温暖和煦。历经三国鼎立的长期战乱,短暂的统一为人们带来了喘息的机会。城中的商旅逐渐增多,尽管已不复汉朝时的鼎盛繁华,但仍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生机。然而,在这表面的安定之下,关乎国计民生的制度变革,正悄然牵动着无数百姓的命运。
时任司隶校尉的傅玄,刚刚结束一场与同僚的激烈争论,脚步有些沉重地返回府邸。窗外,是他亲手栽种的几株梧桐,叶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好似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而他的思绪,依旧停留在不久前呈给武帝司马炎的那份奏疏上。
“陛下,”傅玄在心中默默念叨,“臣所言之事,并非为了一己私利,实是为天下苍生考虑啊!”
他回忆起屯田制盛行的岁月。那时,土地归官府所有,屯田的士兵或农民,不过是国家的佃户。若使用官牛耕种,收成中官府得六成,个人得四成;若自有耕牛,则官民各分一半。这样的租率虽较为严苛,但仍在耕作者可承受的范围之内,毕竟在战乱年代,能有土地耕种、有饭吃,已属奢望。
如今,天下初定,屯田制度逐渐废止,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户调制”。这一新制度将土地分配给农民,规定男丁可占田七十亩,女丁三十亩,一户合计百亩。傅玄对此表示赞同,将土地授予编户齐民,无疑能激发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这是恢复国力的根本所在。
然而,随之而来的租调征收,却让他忧心不已。
按照新规定,“户调”为纲,每户需缴纳绢二匹、绵二斤。这是人头税与财产税的结合,倒也简单明了。但附加的“田租”,其征收方式却显得异常沉重。
傅玄眉头紧锁,手中那份关于户调田租细则的文书,墨迹仿佛都带着几分寒意。文书上清晰地写着:凡由政府供应牛只的农户,所种之田,政府收取八成,农户自取二成;若农户自有耕牛,或无力购置耕牛而租借者,政府收取七成,农户自取三成。
“何其残酷啊!”傅玄低声叹息。他曾在奏疏中痛陈其弊端:“旧兵持官牛者,官得六分,士得四分,自持私牛者,与官中分。今一朝减持官牛者官得八分,士得二分,持私牛及无牛者官得七分,士得三分,人失其所,必不欢乐。”他建议应当恢复旧制,持官牛者与官府按四六分,持私牛者与官府平分。如此,方能“人乐其业,地利毕出”。
然而,他的声音在朝堂的喧嚣中显得十分微弱。武帝司马炎或许是被统一的功绩冲昏了头脑,或许是迫于世家大族的压力,又或许是认为新朝初立,需聚敛财富以巩固根基,最终,傅玄的建议如石沉大海。户调制下的田租征收,依旧按照那惊人的“私牛及无牛例”执行,即无论耕牛来源如何,政府一概收取七成。
这意味着什么呢?
傅玄铺开一张素纸,拿起笔,蘸了蘸墨。他写下“百亩”二字,然后在其下方重重画了一道线,标注“课田七十亩”。
“所谓‘男子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傅玄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像是在向那些误解此制的人解释,“此‘其外’二字,实乃画蛇添足,或许是后人误读!岂有一户占田百亩之外,还有七十亩课田的道理?若如此,一户便要占田一百七十亩,天下哪有这么多土地?即便有,租税又该如何计算?”
他用力点了点“课田七十亩”:“这七十亩,分明是在那百亩占田之内!意思是,农民名义上占田百亩,其中七十亩要向政府缴纳田租。这便是所谓的‘课田’——课其田租之意!也就是说,这百亩土地,实际上有七成的产出要上缴给官府!”
笔锋一顿,傅玄的手微微颤抖。十分之七的田租!他想起了汉代,即便在某些极端时期,也不过是“三十税一”,甚至曾有“什五税一”(即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的记载,那已被视为重赋。而如今西晋,竟达到了惊人的十分之七!
“即便是那屯田制下,‘岁责六十斛’,”傅玄继续思索,“看似数量庞大,但以当时的耕作水平和屯田兵的劳动强度,若能精心经营,尚可勉强维持。毕竟那是针对特定群体的特定制度。如今推广到户调,面向天下农民,却要抽取七成……”
他想起自己在地方考察时所见的景象。一户农家,男耕女织,终年辛勤劳作。百亩土地,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丰年亩产不过数斛。若遇灾年,产量更是大幅减少。即便以平均亩产三斛计算,百亩总产量不过三百斛。课取七成,便是二百一十斛,农户所剩不过九十斛。再刨去种子、农具损耗,以及那“绢二匹,绵二斤”的户调——这绢绵折算成粮食,又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农户手中还能剩下多少?怕是连温饱都难以保障。
“如此重赋,百姓如何生存?”傅玄将笔重重搁在案上,墨点溅出,在素纸上晕开,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情。
他再次想起武帝看他奏疏时那略显疲惫的眼神,以及周围大臣或漠然或反对的态度。他们或许认为,新朝初建,百废待兴,国库空虚,需用重典搜刮,方能充实府库,巩固统治。他们或许觉得,傅玄是书生之见,不懂军国大事的艰难。
“唉,”傅玄长叹一声,“陛下虽有统一之志,却未能深刻体察民生之艰难啊!”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份看似详尽周密、旨在恢复生产、增加财政收入的户调制,恐怕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如此沉重的租税,即便官府真能将土地如数分配给农民,又有多少人能够承受?为了缴纳那七成的田租, 农民们或许只能将全部精力倾注于土地,却依旧难以解决温饱、蔽体之困。长此以往,百姓怨声载道,生活苦不堪言,所谓的社会安定,不过是虚幻的镜花水月。
傅玄踱步至窗边,凝视着庭院中那几株在风中摇曳的梧桐。它们的根须深深扎入这片土地之下,恰似那些默默忍受苦难的农民。他深知,一项制度的优劣,最终的评判者正是这些沉默的大多数。
“户调制……”他轻声呢喃着这个词,“制定此制度者,或许的确怀揣着美好理想。然而,这高达十分之七的田租,无疑是竭泽而渔的做法。倘若不能及时作出调整,恐怕会‘徒有其制而无其实’啊!”
他未曾料到,自己这句饱含忧虑的话语,竟一语成谶。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西晋的户调制,宛如一道复杂的算式,在太康年间短暂的平静中被载入法典。然而,它自诞生之日起,便带着先天的缺陷。沉重的租税让农民不堪重负,土地兼并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世家大族的势力错综复杂,不断吞噬着国家分配给小农的土地。
傅玄的警告,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仅仅激起了短暂的涟漪,便被更大的浪涛所淹没。不到三十年,八王之乱爆发,永嘉之祸接踵而至,中原大地再次陷入战火纷飞之中。
那份曾被寄予厚望的户调制,连同西晋王朝的短暂统一,在天下大乱的洪流中迅速瓦解。它或许在某些地区、某些时期曾被尝试推行,但最终,正如傅玄所担忧的那样——徒有其制而无其实,成为了西晋王朝一道仅存于纸面、未能真正惠及百姓、也未能挽救其命运的匆匆注脚。
太康时期的余晖,终究未能照亮西晋走向覆灭的漫长黑夜。而那份过于严苛的户调制,则在历史的尘埃中,留下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警示着后世的统治者:减轻徭役和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才是实现长治久安的根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