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风月
调音里的笙箫声漫过坊墙时,苏小小正对着铜镜贴花黄。妆奁里的螺钿盒敞开着,里面盛着从波斯运来的胭脂,香气如藤蔓般缠绕上窗棂。
楼下突然传来琵琶声,弹奏的是《胡笳十八拍》,弦音里裹挟着大漠的风沙。
“秦公子来了。”侍女捧着水晶帘走进来,看到楼下停着一辆青盖马车。
苏小小挑开窗纱,只见从秦淮河畔来的书生正站在槐树下,手中摇着一把题字的折扇。
上个月他为她写的新词,如今已唱遍了洛阳的勾栏瓦舍。
乐律里的夜晚总是来得晚些。
当北市的丧钟敲响第三遍时,南市的歌楼才刚刚点亮纱灯。
苏小小披着一件月白披风走上露台,看到楼下的石板路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银霜——昨夜刚下过雨,伊河里的水汽顺着风爬上岸,在雕梁画栋间凝结成了雾。
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苏小小看见几个穿绿袍的小吏正闯进对面的舞坊,为首的县尉手里拿着铁链,铁链上挂着的铜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舞坊里的乐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夜鹭。
“又是查夜禁的。”侍女往炭盆里添了一块银骨炭。
苏小小却看见秦公子正站在街对面,手中举着一盏羊角灯笼。
灯笼的光晕里,县尉的靴子正踩在散落的琵琶弦上,丝弦绷断的脆响如一根银针刺破夜色。
秦公子突然举起灯笼,光照亮了坊墙上的告示。
那是三天前刚张贴的布告,用朱砂写着“宵禁弛禁三日”——为了庆祝龙门石窟新佛开光,朝廷特许南市彻夜开放。
市,县尉的脸色在灯光映照下变得惨白如纸,他轻轻挥了挥手,旋即带着小吏们隐没于巷口的阴影之中。
当露水悄然打湿窗棂,琵琶声再度悠扬响起。苏小小抬眼望去,只见秦公子静立于月光之下,一袭白衣洁白胜雪,手中折扇之上题着新写就的词句:“洛阳繁华地,风月两相知。”
远处的洛水之上,漕船的橹声悠悠传来,与歌楼的弦音相互交织,在这静谧的夜色里织就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北市棺声
慈孝里的槐树刚刚落尽最后一片叶子,张木匠正专注地刨着一块金丝楠木。木屑在阳光中轻盈飞舞,飘落于他花白的胡须之上。
街口陡然传来一阵激昂的唢呐声,身着孝服的人群抬着灵柩朝着奉终里缓缓走去,纸钱被风裹挟着,宛如一群洁白的蝴蝶掠过青石板路。
“王记棺材铺又揽到活计了。”隔壁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张木匠停下手中的刨子,只见奉终里的伙计们正往马车上装载寿材。
那口柏木棺材之上雕刻着二十四孝图,棺盖上的金漆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芒——昨日它还安然摆放在铺子里,今日便被安乐侯府的人抬走了。
北市的风常常带着一股檀香味。张木匠拿起墨斗,在木头上弹出一道笔直的墨线。忆起去年为司空大人打造的那口梓木棺材,棺底铺设着九层丝绸,四角各垫着一枚金元宝。
然而下葬那日,他却瞧见司空家的公子正搂着歌姬在酒楼中纵情饮酒,酒盏里闪烁的琥珀光比棺材上的金漆还要明亮。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张木匠抬头望去,只见一队骑兵从街口疾驰而来,为首的将军身披明光铠,马鞍上悬挂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
骑兵的铁蹄无情地踏碎了满地的纸钱,惊得停在棺木上的乌鸦四处飞散。奉终里的伙计们纷纷匆忙躲进铺子里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给尔朱荣将军准备棺材!”亲兵的吼声如雷,震落了檐角的蛛网。张木匠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今早于茶肆听书人讲述,天柱大将军在河阴屠戮了两千多名官员,鲜血将洛水都染成了红色。
此刻,那些沾满鲜血的首级正悬挂在西阳门外的城楼上,犹如熟透的果子在秋风中微微摇晃。
张木匠拿起凿子,在棺木上凿出一个凹槽。金丝楠木的纹理在凿子的雕琢下缓缓舒展,宛如一片凝固的水波。
他忆起年轻时为孝文帝制作的那口棺木,那时的洛阳城还弥漫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工匠们在宫中精心雕刻石像,凿子的声响与伽蓝寺的钟声相互应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可闻。
暮色渐渐漫过北邙山,唢呐声再度响起。
张木匠目睹自家的棺材被抬上马车,车辙在青石板路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痕迹。远处的龙门石窟传来低沉的钟声,一千尊石佛在暮色里低垂着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洛阳城里的人来人往,注视着那些或哭或笑的脸庞,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沉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四通市舶
洛水的冰刚刚开始解冻,阿罗憾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奴隶们卸载香料。胡椒粒从麻袋的缝隙中漏出,在阳光下闪烁着如同黑珍珠般的光泽。
码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身着绿袍的市舶司官员正拿着账簿仔细核对货物,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比海浪的声音还要让人厌烦。
“大秦的琉璃到了。” 翻译官指着一艘三桅船大声呼喊。
阿罗憾眯起双眼,瞧见船舷上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商人。
那人身着紫色丝绸长袍,腰间悬挂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十年前在亚历山大港见过的罗马商人,如今竟将船开到了洛阳。
四通市的风总是带着咸腥气味。阿罗憾踩着跳板登上甲板,看到船舱里堆满了橡木桶。桶里的葡萄酒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令他忆起故乡的椰枣树。
商人递过来一个水晶瓶,里面的橄榄油在阳光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瓶底沉着几粒碾碎的沉香。
突然传来一阵铜锣声。阿罗憾看见一队官兵正从码头那头跑来,领头的校尉手里举着告示,上面用朱砂写着“海禁”二字。
码头上的商人们顿时炸开了锅,粟特人的骆驼嘶鸣着,波斯人的地毯被踩在脚下,香料和丝绸与尘土一同飞扬。
“天子要亲征柔然了。”翻译官凑到阿罗憾耳边说道。
他看见官兵们正在查封粮仓,麻袋里的粟米如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
去年冬天刚下过雪,北疆的粮草早已断绝,可洛阳城里的酒肆依旧夜夜笙歌,歌姬们的银钗上还挂着波斯的珍珠。
阿罗憾打开一个香料袋,肉桂的香气在海风中弥漫开来。
他回忆起年轻时穿越沙漠的日子,那时商队在绿洲里遇见一位高僧,高僧说东方有一座黄金城,城里的人用丝绸裹尸,用香料熏衣。
如今他站在这座城里,却看见城墙下堆积着饿死的乞丐,他们的骨头被野狗啃得发白。
夕阳沉入洛水之际,最后一艘波斯商船扬起了帆。
阿罗憾站在码头,望着白帆渐渐变成黑点。远处的龙门石窟传来钟声,石窟里的石佛垂着眼眸,看着商人们来来往往,看着货船上的丝绸和香料,在暮色里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邙山晚照
深秋时节,北邙山飘着冷雨,李老汉正在挖掘一座汉墓。
铁铲碰到青石板的清脆声响惊飞了墓顶的寒雀,雨丝混合着墓土的腥气,糊满了他的脸。
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身着皂衣的兵丁从山道上疾驰而下,手里的钢刀在雨幕中闪烁着寒光。
“又挖到好东西了?”带头的兵卒一脚踢翻了李老汉的竹筐。
陶俑的碎片和铜钱滚落出来,其中一枚五铢钱上还沾着朱砂——那是东汉时期的随葬品,如今却成了兵卒腰间的酒钱。
李老汉蜷缩在泥里,望着自己磨出血泡的双手,指甲缝里还嵌着两千年前的墓土。
邙山的风总是带着土腥气味。李老汉用袖子擦了擦脸,看见远处的洛阳城笼罩在雨雾之中。宫城里的琉璃瓦在云缝里闪烁着冷光,宛如一块碎在泥里的镜子。
昨天在山脚下的酒肆里,说书人讲述着石崇斗富的故事,说他把胡椒撒在地上,让奴婢们跪着捡,捡得慢的就要挨打。
突然传来一阵铃铛声。李老汉抬头望去,看见一队送葬的人群正往山上走去,灵柩上覆盖着紫色的棺罩,送葬的队伍里飘着无数白幡。
雨丝打湿 瞧着幡上的墨字,“大周皇帝之柩”几个字在风中瑟瑟颤动。
他忆起三个月前,这位刚篡位登基的皇帝还在宫中大宴群臣,如今却已化作北邙山上的新鬼。
李老汉继续挥动铁铲,青石板下露出一个陶罐。他撬开罐口的封泥,里面的谷种已然碳化,好似黑色的虫子蜷缩在罐底。
这不禁让他回想起年轻时在田里插秧的时光,那时的洛阳还没这么多坟墓,邙山上满是麦子,风吹过麦田,宛如金色的海浪。
暮色漫过山顶,雨停了。李老汉背着半筐陶片往山下走去,夕阳突然从云缝中漏出,为洛阳城镀上一层金箔。
他瞧见城里的酒肆又亮起灯火,歌姬的笑声随风飘上山来,与墓地里的磷火交织在一起,在暮色中织就一张迷离的网。
山道旁的石碑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李老汉认出那是一块北魏的墓碑,上面的字迹已然模糊,可碑额上的龙纹仍依稀可辨。
他想起今早挖出的那块墓志铭,上面写着“生于繁华,死于战乱”,墨迹早已渗入石缝,宛如一道凝固的血痕。
山下的炊烟升起,李老汉听见自家娃娃的哭声。
他加快脚步,看见村口的槐树下,老婆正抱着孩子四处张望。灶台上的陶罐咕嘟作响,里面煮着野菜粥,香气混合着墓土的腥气,在暮色中弥漫开来。
远处的洛阳城渐渐亮起万家灯火,宛如一片落入黑暗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