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万里
大业元年暮春,洛阳宫紫微殿的琉璃瓦在细雨中泛着冷光。二十万民夫正用木杠撬动最后一块青石,将这座周长二十七里的新都夯实在邙山南麓的冻土上。负责督工的将作大匠宇文恺跪在含元殿丹墀下,听着内侍尖细的嗓音宣读诏书——开凿通济渠的旨意正随着雨丝飘向中原大地。
每月役丁二百万,不得有误。炀帝杨广的龙靴停在宇文恺面前,明黄色的十二章纹在阴沉天光下流淌着金辉。新任的大隋天子忽然弯腰,用镶嵌宝石的马鞭挑起宇文恺的下巴,朕要在六月看见龙舟浮在洛水上。
宇文恺瞥见御座旁侍立的内史侍郎虞世基,那人正用象牙笏板挡住半张脸,唯有颤抖的指尖泄露着恐惧。三个月前太液池边,这位神仙童子还在称颂圣上迁都乃是应天受命,此刻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汴水惊涛
通济渠工地的夜晚比白昼更喧嚣。荥阳段的河床上,十万民夫分成五十个方阵,举着松明火把挖掘淤泥。十八岁的陈三郎用牙齿咬断勒进掌心的草绳,将装满黑泥的陶罐甩上岸时,看见对岸影影绰绰的骑兵正用长矛驱赶逃兵。那些试图躲进芦苇丛的民夫像被惊起的野鸭,很快就在马蹄下蜷缩成暗红的色块。
渠宽四十步,深四十尺。监工的虎牙郎将挥舞着狼牙棒,铁蒺藜砸在陈三郎脚边,明早前挖不完这丈深,就把你们全填进去!
泥土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三郎扒开坍塌的堤岸,看见个妇人正用咬破的乳头堵住襁褓中婴儿的嘴。她的丈夫躺在旁边,脊梁骨已被夯土杵砸得粉碎。
三郎想起自己被拉夫那天,母亲塞给他的半块麦饼还揣在怀里,此刻正硌着肋骨生疼。
七月流火时,通济渠终于泛起粼粼波光。当宇文恺指挥工匠在洛阳西苑打造的四层龙舟顺着洛水驶入运河,两岸突然爆发出山崩般的欢呼。
陈三郎混在跪伏的人群里抬头望去,那艘高四十五尺的巨舟如同移动的宫殿,青雀舫上的歌女正凭栏弹奏箜篌,弦音顺着渠水飘出三里地,惊飞了芦苇荡里的白鹭。
挽船士八万。虞世基在龙舟顶层的观风行殿里展开舆图,紫毫笔点过汴水与泗水交汇处,从洛阳到江都,共设离宫四十所,每所配备宫女三百人。
炀帝的目光掠过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那是沿途州县为接驾准备的贡物清单。江都郡送来的三千匹云锦正在后舱堆积如山,吴郡的杨梅用冰镇着从太湖运来,就连岭南的荔枝都要装在银质冰鉴里随船而行。他忽然大笑出声,将金杯里的葡萄酒泼向舷窗外的民夫:传旨,两岸骑兵须着明光铠护驾,不得让贱民的目光玷污龙舟!
长城白骨
大业三年秋,榆林郡的朔风卷着砂砾抽打新建的长城。
五十万甲士在黄土高原上列阵,玄甲组成的海洋一直铺到天际线。炀帝勒住狮子骢的缰绳,看着兵部尚书段文振用狼毫在城砖上写下天子北巡四个大字,忽然觉得腰间玉带勒得发紧——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修改长城图纸了。
陛下,河北诸郡送来急报。虞世基捧着竹简的手冻得发紫,永济渠征发男女百余万,河间郡已出现人相食。
炀帝接过竹简时,看见封皮上沾着暗红的指痕。他想起去年在江都龙舟上,有个七岁孩童抱着母亲的尸体哭嚎,被亲卫用长槊挑进运河。当时虞世基说此乃妖童作祟,现在这妖祟竟蔓延到了河北。
让民部尚书樊子盖去安抚。炀帝扯下貂裘扔在地上,玄色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告诉他,明年春天朕要在涿郡看见永济渠的龙舟。
段文振的咳嗽声打断了对话。这位三朝老将咳得弯下腰,吐出的血沫在雪地里绽开红梅。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隋文帝开皇十七年的《均田令》,墨迹早已模糊:先帝时天下储积......话音未落,就被炀帝一脚踹翻在地。
先帝?天子冷笑,开皇之治不过是守成之君的苟且!朕要建万世之功!
辽水寒
大业八年正月,涿郡临朔宫的铜钟敲了整整一夜。
一百一十万大军在辽河两岸列阵,玄甲与红旗将冰封的河面染成血色。炀帝亲自擂响战鼓时,看见兵部侍郎斛斯政正将辽东地图铺在雪地里,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标注着高丽的烽火台。
陛下,渡辽水的浮桥短了丈余。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跪在冰面上,花白的胡须上挂着冰凌,前锋三万将士......
一支羽箭突然穿透他的咽喉。炀帝放下复合弓,金漆箭杆上的雕翎还在颤动:扰乱军心者,斩。
三月的辽水突然解冻,浮桥在春汛中崩解。
当隋军踏着冰碴子冲锋时,高丽人的火箭如同火雨般落下。陈三郎抱着断裂的长槊沉入河底,恍惚间看见通济渠的月光——那个躲在芦苇丛里的婴儿正朝他伸手,河水涌进鼻腔时,他终于想起母亲塞给他的麦饼是什么味道。
还者不足十分之一。虞世基在涿郡行宫里统计伤亡,竹简堆积如山。他忽然听见殿外传来喧哗,冲出去时正看见樊子盖被侍卫按在雪地里,民部尚书怀里露出半卷账册,上面天下储积耗半的朱批刺得人眼睛生疼。
炀帝从樊子盖怀中抽出账册,忽然笑出声来。他用账册拍打着樊子盖的脸颊:你可知文帝时府库有多充盈?够支撑五六十年呢。
江南春梦
大业十年的龙舟比往年更加华丽。当八万挽船士用青丝缆绳拉动巨舟驶入江南河时,两岸的柳树已抽出新绿。炀帝斜倚在玉榻上,看着虞世基捧着《起居注》诵读:八年征高丽,九年再征,十年三征......
念点好听的。炀帝打断他,伸手抚摸歌女献上的荔枝。这些用快马从岭南运来的珍果还带着露水,让他想起开皇十七年,自己还是晋王时在扬州吃到的杨梅。
那时他和萧妃在江都宫的梅林里散步,说要让大隋的旗帜插遍天涯。
江南河开通,长八百里,阔十丈余。
虞世基的声音越来越低,余杭郡奏报,百姓已将耕牛杀光......
龙舟突然剧烈摇晃。炀帝扶住琉璃屏风,看见陈三郎的鬼魂正从水里升起——那个荥阳段的民夫此刻穿着明光铠,胸口插着半截长槊。他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把冰冷的河水。
陛下,东都来报。内侍慌张地闯进来,杨玄感在黎阳起兵反了!
炀帝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大业元年那个雨夜。宇文恺跪在丹墀下,雨水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流淌,像极了此刻虞世基脸上的泪。
原来那些储积五六十年的粮食,终究填不满欲望的沟壑;那些贯通南北的运河,不过是载着帝国驶向深渊的龙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