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荒·民泪·山河烬
大业七年,春。
洛阳,皇都,紫微城。
晨光熹微,透过含元殿巨大的菱花槅扇,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映照出殿内奢华到极致的景象。隋炀帝杨广身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端坐在铺着西域进贡的雪白狐裘的龙椅上,目光扫过阶下屏息侍立的百官,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与烦躁。
“启禀陛下,”户部尚书樊子盖颤巍巍地出列,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去年营建东都,开通济渠、邗沟,又征发百万民夫修长城,再加上三征高句丽……国库已然空虚,府库中铜钱所剩无几,不足以支应各项浩大工程及军需。”
杨广眉头微蹙,似乎对这早已预料到的奏报感到不耐。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国库空虚?那民间呢?百姓手中总有余钱吧?传朕旨意,加征赋税,务必保证各项用度!”
樊子盖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陛下,赋税已迭加到极致,百姓……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自陛下登基以来,短短数年间,徭役赋税比开皇年间何止增加了十倍!各地已多有百姓逃亡,甚至……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动乱苗头。”
“动乱?”杨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一群无知匹夫,竟敢妄议朝政,抗拒王师?樊尚书,你是老臣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派酷吏去,谁敢不服,就地处决!至于钱……”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法定的五铢钱,一枚重如其文,太过笨重,也不利于流通。传朕旨意,新铸一批‘隋五铢’,减重铸造!”
“减重?”樊子盖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嗯,”杨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玉带,“以前千钱重四斤二两,太过繁琐。从今往后,千钱……就重两斤吧!这样一来,同样多的铜,就能铸造更多的钱,府库不就充盈了吗?”
樊子盖闻言,如遭雷击,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他嘴唇哆嗦着,想要劝谏:“陛下!万万不可啊!货币乃国之重器,岂能轻易减重?此乃饮鸩止渴之举!一旦减重,必然导致劣币驱逐良币,物价飞涨,市场混乱,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动摇的是国本啊!”
“放肆!”杨广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喝道,“樊子盖!你敢质疑朕的决定?朕富有四海,难道还不知道如何治理国家?朕此举,乃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隋的千秋伟业!区区减重,何足挂齿?照办!若再有延误或抗命,休怪朕无情!”
樊子盖看着杨广那张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这位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皇帝,已经听不进任何逆耳忠言了。他只能绝望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臣……遵旨。”
旨意一下,犹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负责铸钱的少府监,为了迎合上意,更是变本加厉。杨广说千钱重两斤,他们便在实际操作中再打折扣,使得新铸的隋五铢,不仅重量不足,而且铜质低劣,色泽昏暗,边缘毛糙,与开皇年间精工细作、铜质优良、轻重合宜的标准五铢钱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起初,当这种减重一半有余的“新五铢”流入市场时,百姓们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他们拿着沉甸甸的旧钱,去换取轻飘飘的新钱,心中充满了疑虑和不甘。
河东,蒲坂县,一个普通的村落。
王二狗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祖祖辈辈都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开皇年间,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只要勤劳,总能勉强糊口,家中还能积攒下几贯沉甸甸的开皇五铢,那是他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本钱。
这天,他拿着一贯旧钱,想去镇上的米铺买些米。刚到米铺门口,就看到掌柜的愁眉苦脸地贴出一张新的告示。
“掌柜的,这是……”王二狗凑上前去,疑惑地问道。
米铺掌柜姓李,是个精明的中年人,此刻却满脸苦涩:“二狗啊,你自己看吧。官府下了新旨意,以后收钱,都得按这新钱算。而且,这米价……也得涨了。”
王二狗拿起一贯新钱,只觉得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他又拿起自己的一贯旧钱,沉甸甸的,对比鲜明。“掌柜的,这新钱……也太轻了吧?跟旧钱能一样用吗?”
李掌柜叹了口气:“官府说一样就一样。可这钱里的铜少了一半还多,购买力自然就下来了。以前一贯旧钱能买一石米,现在……唉,用新钱,起码得两贯,不,两贯恐怕都悬!”
“什么?!”王二狗如遭晴天霹雳,手中的新钱“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两贯?我这辛辛苦苦攒下的几贯旧钱,岂不是一下子就缩水了一半?那我儿子的亲事……”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李掌柜赶紧扶住他,低声道:“二狗,小声点!这是官府的规定,咱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办法?现在市面上,旧钱都被人藏起来了,谁还舍得拿出来花?能用新钱买到东西,就已经不错了。你没看到吗?镇上的布庄、油坊,都已经开始涨价了,而且只收新钱,或者旧钱按半价折算!”
王二狗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将此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一听,当场就哭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啊?赋税徭役已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现在连这钱都变得不值钱了!官府这不是明抢吗?”
他们的儿子王小五,年方十五,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听到父母的哭诉,攥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爹,娘,这官府太欺负人了!我们不如……不如逃吧!逃到深山里,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逃?”王二狗颓然地坐在地上,“能逃到哪里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到处都是官府的人,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啊!”
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发生在蒲坂县,也发生在大隋王朝的每一个角落。
减重铸钱的口子一旦打开,就如同洪水猛兽,再也无法遏制。
杨广的挥霍无度,远超想象。营建洛阳的宫殿,他要求“壮丽冠古今”,所用的木材要从江南运来,一根大木,需要两千人搬运,沿途累死、病死的民夫不计其数。开凿大运河,数百万民夫在皮鞭下日夜劳作,“丁男不供,始役妇人”,河水都被民夫的鲜血染红。三征高句丽,更是动员了数百万大军,粮草辎重消耗无数,结果却是损兵折将,劳而无功。
每一项工程,每一次征战,都需要巨额的钱财支撑。而减重铸造的新钱,虽然在短期内为杨广的奢靡生活和穷兵黩武提供了一些资金,但也如同釜底抽薪,迅速掏空了国家的经济根基。
百姓们很快发现,两斤重的千钱,购买力仍在飞速下降。物价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日数涨。昨天还能买一斗米的钱,今天可能就只能买半斗。
杨广对此不仅没有反思,反而变本加厉。他觉得两斤重的千钱还是不够“经济”,为了更快地搜刮财富,满足他无穷无尽的欲望,他再次下令:千钱的重量,从两斤减至一斤!
这个决定,彻底摧毁了货币的信用。
一斤重的千钱,是什么概念?
意味着每一枚铜钱的重量,已经不足原先法定五铢钱的四分之一!而且,为了节省铜料,铸造工艺更加粗糙,钱文模糊不清,边缘甚至用剪刀修剪过,民间称之为“剪边五铢”或“綖环五铢”——即将一枚完整的旧钱剪下外圈,用外圈和内圈分别当钱用,使得货币的价值进一步贬低。
到了后来,甚至连一斤的标准都难以维持。官府的铸钱炉,如同一个巨大的吞噬机器,吞噬着有限的铜料,吐出越来越多、越来越轻、越来越劣质的铜钱。
长安,西市。
曾经繁华热闹的西市,如今却显得有些萧条。街道两旁的店铺,不少已经关门大吉,剩下的也是门可罗雀。偶尔有几个行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
一家经营丝绸生意的店铺里,老板赵三郎正对着一堆各式各样的“钱”发愁。他的柜台上,不仅有官方铸造的减重五铢钱,还有各种私铸的、更加劣质的小钱,甚至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掌柜的,您看我这钱,能换多少布?”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小串东西,放在柜台上。
赵三郎定睛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那哪里是什么钱?分明是一些用铁片剪成的圆形薄片,边缘粗糙不堪,上面甚至连个钱文都没有;还有一些是用皮革裁剪后糊上一层纸,勉强做成圆形,用线串在一起,权当是钱。
“你……你这是什么?”赵三郎气得手都抖了,“这也能叫钱?”
妇人哭丧着脸:“掌柜的,我也没办法啊!家里实在是没有钱了。官府的新钱越来越轻,越来越不值钱,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哪里还有余钱?这还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线环钱’,您就行行好,给我换几尺粗布吧,孩子都快冻僵了!”
赵三郎看着妇人那双绝望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堆“翦铁蝶裁皮糊纸”的“钱”,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不能怪妇人。这是整个世道的悲哀。
他拿起一串所谓的“线环钱”,那是用极细的铜丝弯成的小环,比手指头还细,八九万枚串在一起,也不过半斛(约相当于今天的三十升)的重量。用这样的“钱”去衡量商品的价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唉,”赵三郎长叹一声,从货架上取下几尺最粗劣的麻布,递给妇人,“拿走吧!这些‘钱’,我收下了。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赵三郎看着她的背影,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自己的生意也撑不了多久了。货币体系已经崩溃,商品交换几乎停滞,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买丝绸这种奢侈品?
“斛米万钱”,这个曾经只在史书上看到的词语,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大隋的土地上。
大业末年的某一天,洛阳城中,粮价达到了顶峰。一斛米,竟然要卖到一万钱!而且,这一万钱,还不是当初足值的开皇五铢,而是那些轻飘飘、劣质不堪的减重钱,甚至是铁片、皮纸糊的“钱”。
王二狗一家,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悲惨的命运。沉重的徭役压垮了王二狗的身体,他在一次修建行宫的劳役中,活活累死在了工地上。他的妻子悲痛欲绝,带着王小五逃荒,一路上,看到的尽是饿殍遍野,盗匪横行。为了给儿子换一口吃的,她甚至不惜卖掉了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一件旧棉袄。
王小五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官府的横征暴敛,货币的急剧贬值,物价的疯狂上涨,百姓的流离失所,饿殍的惨不忍睹。他心中的愤怒和仇恨,如同野草般疯长。他明白了,父亲的死,母亲的苦,无数百姓的灾难,都源于那个高高在上、挥霍无度的皇帝,源于那不断减重、如同废纸的铜钱。
“爹!娘!我一定要报仇!”王小五跪在路边,对着苍天,发出了血泪的控诉。不久之后,他加入了一支由李密领导的瓦岗军,成为了反抗隋炀帝暴政的洪流中的一朵浪花。
长安,李渊的府邸。
当李渊率领大军攻进长安时,看到的是一片残破和萧条。市面上流通的货币,已经低劣到了极点。所谓的“线环钱”,细如发丝,轻若鸿毛。他的部下收集了八九万枚这样的钱,用斛一量,竟然还不足半斛!
李渊站在长安城的城楼上,看着城中哀鸿遍野、百业凋敝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他出身关陇贵族,深知隋文帝开皇之治的盛况,那时候,“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晏如也。”(《隋书·高祖纪》)
而仅仅过了十几年,在隋炀帝的统治下,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究其原因,固然有徭役繁重、穷兵黩武等因素,但这混乱不堪、疯狂减重的货币政策,无疑是加速王朝崩溃的重要催化剂。
货币是国家经济的血液。当血液变得污浊、稀薄,甚至变成了毒血,整个国家经济体系必然会走向崩溃。隋炀帝为了满足自己的穷奢极欲,不惜饮鸩止渴,以减重铸钱的方式掠夺民间财富,最终导致了“钱荒”、“民溃”,直至“国亡”。
李渊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谋士刘文静说道:“文静,你看这天下,已是民不聊生,经济崩溃。若要拨乱反正,重建秩序,首先必须整顿货币!隋亡之鉴,历历在目啊!”
刘文静点头称是:“主公所言极是。货币者,权衡万物之器也,民心之系也。非重其值、固其信不可。待主公安定关中,当务之急,便是铸造新的、足值的货币,稳定物价,安抚民心,如此方能收拾残局,重建基业。”
夕阳的余晖洒在长安城的断壁残垣上,映照出一片萧瑟与悲凉。一个庞大的帝国,因为统治者的短视与贪婪,因为货币政策的极度混乱与失败,终于走到了历史的尽头。而新的时代,在旧时代的废墟之上,正艰难地酝酿着。李渊和他的儿子们,即将在这片破碎的土地上,开始一场艰难的经济重建与制度革新,其中,建立稳定、信誉良好的货币体系,将是他们面临的首要挑战之一。而隋炀帝杨广因挥霍无度而导致的人民负担与货币崩溃,也成为了中国经济思想史上一段极其惨痛的教训,警示着后世的统治者:经济规律不可违,民心向背不可逆,货币信用一旦丧失,王朝的根基便会随之动摇,直至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