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关东军司令部地下最隐秘的会议室。厚重的防爆门紧闭,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微的嘶嘶声,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虑与算计。墙上巨大的满洲地图上,代表塔山的位置被一个刺目的红叉覆盖,仿佛一块溃烂的伤疤。
中村孝太郎坐在长桌主位,脸色比平时更加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诸君,”他声音干涩,“铃木和高桥那两个不知死活的马鹿,算是彻底完蛋了,替我们趟了雷,也背了锅。但是,五万国内精锐一夜间灰飞烟灭,这个窟窿太大了!大本营那群坐在东京的官僚,就算再蠢,再想息事宁人,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借口,追查责任,甚至……重新核查我关东军的实力和战报!”
土肥原贤二的小眼睛里闪烁着不安:“参谋长阁下所言极是。我们给大本营的战报里,声称在进攻和防守塔山过程中,我关东军也损失了两个师团,数万人。可现在,我们实际兵力……” 他欲言又止。关东军为了吃空饷、保存实力,账面兵力和实际兵力一直有巨大水分,最近虽然疯狂招兵买马(用各种手段),但真实的、可战的兵力远没有报上去的那么光鲜,更别提还要填补那两个“损失”师团的账面窟窿。一旦大本营较真,派人下来点验,或者从后勤补给、抚恤发放等环节倒查,很容易露馅!更重要的是,他们与赵振的秘密交易,虽然隐秘,但并非天衣无缝,如果东京铁了心要查,顺着塔山前后矛盾的线索挖下去,风险极大!
山下奉武愁眉苦脸:“是啊,这账根本平不了!我们报上去的是血战损失,可实际上……我们哪有什么损失?山下和松下那两个师团(指他二人带回的部队)不是好好的?大本营要是问:你们损失的两个师团,兵员、装备、军官名录呢?阵亡通知书发了吗?抚恤金申请了吗?我们拿什么应对?难道现编几万个名字和阵亡故事?”
松下孝信苦笑着接口:“真是讽刺!以前是怕吃空饷被查,藏着掖着。现在倒好,兵‘多’了(账面),反而更怕被查!生怕被人发现我们是在虚报损失,欺骗国内!”
一直沉默的石原莞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冷酷:“参谋长阁下,诸君,局面已经很清楚了。大本营必然会产生怀疑,佐藤和渡边那两个国内新来的师团长,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本来就心存疑虑,如今塔山惨败,他们更会睁大眼睛盯着我们。我们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看戏’,恐怕不行了。”
中村猛地抬头,看向石原,眼中带着一丝惊疑和肉疼:“石原君,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得真的出点血?真打?”
“是的,参谋长阁下。”石原缓缓点头,“必须进行一次有一定规模、有一定伤亡、看起来像是‘奋起反击’或‘牵制作战’的实质性军事行动。目的不是为了取胜——事实上我们也很难在赵振选定的战场上取胜——而是为了‘证明’我关东军仍在战斗,仍在流血,仍在为帝国尽力!用一场‘惨烈’但‘可控’的战斗,堵住东京的嘴,转移佐藤、渡边的视线,也为我们之前的‘损失’报告增添一些‘可信’的细节。”
“真打……”中村孝太郎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咀嚼黄连。他当然心疼,关东军的兵,现在是他安身立命、讨价还价的本钱,死一个少一个。“打哪里?怎么打?既能表现出‘力度’,又不至于把我们的老本赔进去?”
石原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锦州以南、辽西走廊中段的一个铁路公路交汇点:“这里——高桥枢纽。”
众人目光聚焦过去。那是一个不大的地名,但位置关键,是连接锦州与后方的重要交通节点之一。
“根据情报,”石原分析道,“赵刚的第五兵团在高桥枢纽部署了一个加强团,约两千人。他们利用原有地形和新建工事,把那里修得颇为坚固,形成了一个支撑点。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第五兵团的重炮群,部署在锦州外围,其射程完全可以覆盖高桥枢纽。一旦那里遭到攻击,北方军的重炮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据推测最快五分钟内——提供炮火支援。”
“一个加强团?重炮五分钟覆盖?”山下奉武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岂不是个铁刺猬?我们上去啃,不是白白送死吗?”
松下也皱眉:“就算我们能暂时靠兵力优势压制守军,北方军的重炮一响,加上可能的装甲部队反击,我们肯定得崩!”
石原莞尔脸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对军事困难的担忧,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诸君,我们为什么要‘啃下来’?”
“啊?”众人一愣。
“我们进攻高桥枢纽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攻克’它。”石原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我们的目标是——‘进攻过’!是让东京,让佐藤、渡边,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关东军在铃木、高桥师团玉碎、参谋长悲愤晕厥后,没有消沉,没有畏战!而是化悲痛为力量,主动向北方军坚固据点发起反击!我们会在攻击中‘遭遇顽强抵抗’,会‘在北方军优势炮火下蒙受损失’,会‘予敌一定杀伤后,因敌援军及炮火威胁被迫撤回’。”
他环视众人:“重要的是过程,是姿态,是战报上那些‘反复争夺’、‘予敌重创’、‘我军将士英勇无畏’、‘在绝对火力劣势下仍予敌重大杀伤’的词汇!是我们在进攻中‘损失’的那几千人(可以虚实结合)的名单和‘英勇事迹’!用一场看起来激烈、悲壮但规模可控的败仗(或者说是未达成目标的进攻),来向国内证明:我们关东军还在打!还有血性!之前的‘损失’是真实的!现在的‘牺牲’也是真实的!我们不是在看戏,我们是在用血肉之躯,为帝国在辽西的困境,进行着悲壮的挣扎!”
密室里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一阵恍然大悟、却又混合着残忍与讥讽的低低议论。
“妙啊!石原君!”土肥原贤二抚掌,“既应付了差事,又补充了‘战损’证据,还能继续麻痹国内和那两个盯梢的!”
“高!实在是高!”山下奉武也明白了,“打不下来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努力’过了,‘流血’过了!”
中村孝太郎脸上的肉疼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狠厉与决断。他缓缓站起身:“哟西!就按石原君的计划办!组织一次对高桥枢纽的‘决死进攻’!兵力……不能太少,显得没诚意,就抽调两个联队,再搭配一些炮兵和工兵,做出全力进攻的架势。攻击要猛,初期要给守军足够压力,把戏做足!等到北方军重炮反应过来,立刻‘有序’后撤,把‘惨烈’的撤退场面也给我演出来!伤亡数字……控制在三千人左右,要真实阵亡一部分,伤一部分,把名单做漂亮!告诉前线指挥官,这不是去打赢的,是去‘表演’和‘流血’的!但要演得像!要真的打出气势,流够血!”
“哈依!”众人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阴谋即将得逞的光芒。一场目的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失败得更“逼真”、更“有用”的进攻,就在这群老鬼子的密谋中,确定了下来。
高桥枢纽东北十公里,日军临时集结地。
黑藤联队和山崎联队的七千多鬼子兵,乱哄哄地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附近停了下来。说是集结,却缺乏进攻前的紧张有序,士兵们或坐或站,军官们交头接耳,神色间更多是茫然与不安。这里距离高桥枢纽的直线距离已经不远,甚至可以隐约看到远方地平线上那由土木工事和铁丝网构成的轮廓。
空中,北方军航空师的侦察机如同幽灵般在高空盘旋,双翼下的青天白日徽记清晰可见。刺耳的引擎声像是死神的嘲笑,不断提醒着地面的日军——你们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报告指挥部,确认日军约七千至八千人规模,于高桥枢纽东偏北十公里处河滩地集结,队形较为松散,未见重型火炮集群,疑似步兵突击前集结。” 侦察机飞行员冷静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回后方。
热辽防线总司令部。
赵振听到报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集结?正好。命令航空师,所有斯图卡轰炸机,换装凝固汽油燃烧弹。等他们聚得更‘热闹’点,再给他们送一份‘温暖’过去。”
“是!”
机场,北方军航空师阵地。
地勤人员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迅速而精准地行动着。一枚枚粗短的、涂着暗黄色标识的凝固汽油弹被装载到Ju-87“斯图卡”轰炸机上。这种炸弹以其恐怖的面杀伤和持续燃烧效果着称。飞行员们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座舱盖缓缓合拢,引擎开始预热,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
河滩地,日军集结中心。
两个联队长——黑藤次郎和山崎勇——并排坐在一辆临时充作指挥车的卡车后厢里,相对无言。外面是士兵们嘈杂的喧哗和远处侦察机烦人的嗡鸣。
山崎勇从怀里摸出一个简陋的皮质小夹子,里面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和服的温婉女子,正对着镜头微笑。他看着照片,眼神变得柔和,又迅速被一种深沉的悲哀取代,眼角竟然渗出了泪光。
“美惠子……”他低声喃喃,“如果我这次回不去了……你会不会……改嫁呢?” 声音里充满了对生的眷恋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旁边的黑藤次郎正闭目养神(或者说是在压抑内心的恐慌),听到山崎的话,猛地睁开眼睛,瞥见他手中的照片,脸色骤然一变,如同看到了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
“八嘎!山崎!你这个蠢货!” 黑藤压低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斥责,“你……你怎么能把妻子的照片带在身上?!还带到前线来?!快!快丢掉!立刻!马上!”
山崎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照片护在胸前:“纳尼?黑藤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带着美惠子的照片,是为了祈求平安……”
“平安?!你个马路,带着女人照片上战场,那是找死!是诅咒!” 黑藤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抖,他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你难道没听说过吗?从华北到满洲,凡是出征时怀里揣着妻子或情人照片的军官,几乎……几乎全都被北方军干掉了!没有一个活下来的!这已经成了战场上的铁律,不,是恶毒的诅咒!我就从来不敢带着雅子的照片!每次都是这样,才能……才能勉强从鬼门关爬回来!快!听我的,丢掉它!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别让这晦气连累到我们!”
他说的煞有介事,眼神里是真实的恐惧。长期的败绩和北方军那种精准、狠辣的打击,早已在日军基层乃至中层军官心中种下了迷信的种子,任何不寻常的细节都可能被联想成不祥之兆。
山崎勇看着手中照片上妻子温柔的笑容,又看看黑藤那惊恐万状的脸,心中天人交战。丢弃爱妻的照片?这简直是对感情和武士精神的背叛!但黑藤说的……那种流传的“诅咒”……宁可信其有啊!
他紧紧攥着照片,指节发白,最终还是没有扔掉,而是更加小心地塞回了贴身的内兜,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所谓的“诅咒”。他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对黑藤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我不会丢掉美惠子的。如果……如果真的是诅咒……那就让我带着对她的思念……一起……”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就在这时,一种不同于侦察机引擎的、更加沉闷、更加密集、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轰鸣声,从西南方的天空滚滚而来!
那声音初时遥远,但迅速逼近,如同夏日暴风雨前滚动的闷雷,却更加整齐,更加充满毁灭的韵律!
“飞机!大批飞机!!” 了望哨凄厉的尖叫瞬间撕破了河滩地的嘈杂!
黑藤和山崎猛地跳下卡车,抬头望去,只见西南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那些黑点迅速变大,显现出“斯图卡”轰炸机那独特的、带有固定起落架整流罩的丑恶轮廓!它们排成整齐的攻击队形,如同觅食的秃鹫群,正朝着河滩地这片毫无遮拦的“靶场”猛扑过来!阳光在机翼和螺旋桨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隐蔽——!!!是轰炸机!!北方军的轰炸机群!!!” 黑藤发出了绝望的嘶吼,刚才关于照片“诅咒”的争论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但,已经太晚了。
第一架领头的斯图卡已经进入了俯冲航道!机头下压,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声骤然响起,如同恶鬼的哭嚎,瞬间压过了地面上所有的惊呼和命令声!
紧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整整两个中队的斯图卡,如同下饺子般,一架接一架地开始俯冲!它们的目标明确——就是这片挤满了七千多名日军士兵的河滩开阔地!
黑藤和山崎,以及他们麾下七千多“帝国勇士”,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死神机群,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山崎的手,不自觉地又按向了胸口内兜的位置,那里,美惠子的照片似乎正隐隐发烫。而黑藤则疯狂地挥舞着军刀,徒劳地嘶喊着“散开!快散开!”,声音却被淹没在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的俯冲尖啸和随后即将到来的、地狱般的烈焰轰鸣之中。
凝固汽油弹,即将落下。而河滩地上这群为了演戏而来、却很可能假戏真做的“演员”们,他们的舞台,即将被点燃成一片真正的人间炼狱。
河滩地上空,俯冲的尖啸声达到了顶点,如同成百上千把钢锯在同时切割着所有人的神经。黑藤次郎看着那些急速放大的机影,尤其是机腹下那令人胆寒的粗短弹体,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破灭。他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还攥着照片、脸色惨白的山崎勇,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快丢掉!山崎你这个超级马鹿!就是因为你带着那该死的照片!把北方军的死神都引过来了!快啊!!!”
山崎勇却像是魔怔了,反而将照片更紧地按在胸口,嘴唇哆嗦着:“不……不可以……这是美惠子……”
“八嘎呀路!你去死吧!别连累我!” 黑藤见劝说无效,恐惧彻底压倒了一切同僚情谊,他猛地一脚踹开旁边一个挡路的士兵,再不理会山崎,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朝着河滩边缘一处看似较深的排水沟连滚爬爬地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神经质地回头骂:“别跟着我!你个灾星!离我远点!”
山崎看着黑藤仓皇逃窜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照片,再抬头看看那已经近乎垂直俯冲而下的机群,脸上闪过极致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灰。他喃喃道:“黑藤你这个懦夫……我才不会跟你……” 说罢,他也机械地挪动脚步,想寻找遮蔽,但目光所及,这片开阔的河滩地,除了几处低矮的土坎和稀疏的灌木,几乎无处可藏。
就在此时,第一架斯图卡投弹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开场,而是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的泼洒声。
只见那架俯冲到极低高度的斯图卡机腹下,猛地抛撒出一大片黄褐色、胶状的物质,如同恶魔倾倒的浓汤,铺天盖地地朝着下方最密集的日军人群泼洒下来!
那东西在空中就与空气接触,部分开始燃烧,落地时更是瞬间爆燃!
“轰——!” 不是爆炸,是爆燃!一片直径数十米的恐怖火墙骤然拔地而起!那不是普通的火焰,是黏稠、附着性极强的凝固汽油火焰!橘黄色中带着惨白的核心,温度极高,发出呼呼的骇人声响。
一个被直接泼中的鬼子兵,瞬间变成了狂奔的人形火炬,凄厉的惨嚎刚出口就被火焰吞噬,他徒劳地拍打着身体,却让燃烧的胶状物粘得到处都是,仅仅几秒钟就变成了一团抽搐的焦炭。
这仅仅是开始。
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上百架斯图卡如同执行死刑的刽子手,依次俯冲、投弹。
噗嗤——哗啦——!
轰——!呼呼——!
更多的黏稠燃烧剂被倾泻下来。整个河滩地,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火焰并非一处,而是几十处、上百处同时燃起,迅速连成一片滔天火海!凝固汽油的特性让火焰紧贴地面和一切物体燃烧,水浇不灭,沙土难掩。那些低矮的灌木和枯草成了最好的助燃剂,瞬间化作冲天的火柱。
日军彻底乱了套。尖叫、哭喊、咒骂、濒死的哀嚎与火焰燃烧的呼呼声、飞机引擎的轰鸣、俯冲的尖啸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地狱交响曲。
试图奔跑的人,脚下踩到的可能是正在流淌燃烧的胶质,火焰立刻窜上裤腿;趴在地上的人,身下的泥土可能已被渗透的燃烧剂点燃,将他们活活烤焦;跳进旁边浅浅河水里的人绝望地发现,那些黄褐色的胶状物竟然漂浮在水面上继续熊熊燃烧,将水面变成了一口沸腾的油锅!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毛发、布料燃烧的恶臭,混合着汽油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将原本晴朗的天空染成墨黑。火光在浓烟中疯狂跳跃,映照出一张张扭曲、恐惧、燃烧的面孔和一个个挣扎翻滚、最终化为焦炭的身影。
黑藤次郎运气好得惊人。他连滚爬爬扑进的那条排水沟,虽然不深,但恰好位于最初几波投弹的边缘,且沟底有些潮湿的淤泥。当火海蔓延过来时,灼热的气浪几乎将他烤熟,几团飞溅的燃烧物落在沟沿,离他只有咫尺之遥,熊熊燃烧。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将身体蜷缩进淤泥里,脸上、手上被高温灼起水泡也浑然不觉,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别烧过来!别烧过来!雅子,我没带你的照片!保佑我!保佑我啊!
他不知道在沟底蜷缩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天空中令人胆寒的俯冲尖啸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地面火焰持续燃烧的呼呼声和零星噼啪声,以及……那越来越微弱、最终几乎消失的惨叫声。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乌龟般探出半个脑袋。
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
河滩地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仍在熊熊燃烧、黑烟滚滚的焦土。火焰在有些地方已经减弱,露出下面被烧得琉璃化的沙石和无数扭曲漆黑的残留物——那些曾经是武器、装备,以及……人。许多地方还有小火苗在顽固地燃烧,空气中热浪逼人,恶臭扑鼻。视线所及,几乎看不到站立的人影,只有零星几个如同鬼魅般在边缘蠕动、发出微弱呻吟的“东西”。
七千多人……十不存一。
黑藤手脚并用地爬出排水沟,踉踉跄跄地站在焦土边缘,身上的淤泥混合着汗水、血水和焦灰,狼狈不堪。但他还活着!他狂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身体,确认四肢完好,随即,一股劫后余生的、扭曲的愤怒涌上心头。
他目光扫过这片炼狱,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他看到了——在不远处一具烧得蜷缩、勉强能看出人形、胸口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没完全烧化的焦尸旁。那是山崎勇的尸体,他至死都保持着护住胸口的姿势,而胸口处,依稀可见一个烧焦的皮质小夹子的轮廓,里面那张名为“美惠子”的照片,或许也已炭化。
“山崎!!!你个超级大马鹿!灾星!!扫把星!!!” 黑藤突然跳着脚骂起来,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利,“叫你丢掉照片你不丢!你看看!你看看!连累这么多人给你陪葬!七千帝国勇士啊!就因为你那该死的晦气照片!全完了!全完了啊!!”
他一边骂,一边却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混合着后怕与庆幸的笑容,牙齿在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白。“幸好……幸好我机智,没跟你待在一块……雅子,还是你有先见之明,不让我带照片……” 他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最后甚至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除了火焰燃烧声)的焦土上回荡,充满了无边的荒诞与凄凉。
他活着。那个坚信“照片诅咒”、自私怯懦的黑藤次郎,真的从这场针对集结部队的、毁灭性的凝固汽油弹轰炸中,活了下来。至于那七千冤魂和至死扞卫照片的山崎?那不过是这场荒诞战争与人性丑恶的又一批祭品罢了。黑藤拍了拍身上的灰,辨了下方向,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独自朝着来时的路“撤退”,心中盘算着回去后,该如何向关东军司令部“汇报”这场“惨烈”的、“英勇”的、“不幸”的进攻(送死)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