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宽阔的冰面在冬日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像一条僵死的巨蟒横亘在黑暗中。寒风如刀,卷起冰面上的浮雪,抽打在疾行的人马身上。中村孝太郎、石原莞尔、岗村宁次、土肥原贤二,以及五千多名精选出来的、以关东军司令部直属部队和教导队为基干的“突围纵队”,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面上拼命向对岸的朝鲜挪动。骡马喘着粗重的白气,拖着载有机密文件、电台、少量金银和军官们细软的爬犁,在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石原莞尔体质不算健壮,此刻裹着厚厚的呢子大衣仍觉得寒气透骨,他喘着气,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虑,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参谋长阁下……满洲……方面军三十五万,加上我们留下的……关东军骨干,近五十万之众……就……就这么……舍弃了?我们只带出这点人……如何向国内……交代‘主力转进’?”
旁边的土肥原贤二更是狼狈,他身材肥胖,平时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种冰天雪地强行军的苦楚。他脸色冻得青紫,嘴唇哆嗦着,几乎是被两个卫兵架着在走,闻言也挣扎着附和:“石原君……言之有理……国内……尤其是那些……没上过战场的参谋本部官僚……还有那些搞政治的……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损兵失地……总要有人……担责……我看……我们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他说得激动,呛了一口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中村孝太郎走在队伍相对靠前的位置,脚步虽有些踉跄,但眼神在护耳帽下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诮。他等土肥原咳嗽稍缓,才哼了一声,开口道:“石原君,土肥原君,你们以为,那五十万从国内、从关内调来的‘精锐’,还有我们关东军这些年攒下的老底子,在赵振的飞机、大炮、坦克面前,还算得上是‘主力’吗?”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噩梦般的场景:“一次像样的攻势?出了军营,天上斯图卡的尖啸声比死神的号角还准时!凝固汽油弹像下雨一样,烧得连钢铁都融化!我们的人还没看到北方军的影子,就成建制地被消灭在出发阵地!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是钢铁对肉体的绝对碾压!”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三十五万满洲方面军,早就被吓破了胆,被炸散了架,被围成了困兽!他们不是战略预备队,是包袱,是累赘,是注定要被填入绞肉机的血肉!带着他们?怎么带?用这鸭绿江的冰面吗?昨夜那两万堆焦炭还没让你们看明白?”
他猛地一指身后奉天方向,虽然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赵振答应让我们‘撤’,是建立在我们‘配合’,彻底瓦解奉天防御体系,并留下足够‘战果’的前提下的!如果我们真想带上十几万‘主力’一起跑,你猜他的轰炸机和远程火炮,会不会‘恰好’发现我们这‘大规模、有组织溃退’,然后像昨夜一样,把整条鸭绿江变成火海炼狱?我们能出来这五千人,已经是极限,是钻了空子,是赵振需要‘活口’去朝鲜宣扬他的武力,去给日本人制造恐慌和混乱!”
岗村宁次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接口,声音沙哑:“中村君的意思是……壮士断腕?用这五十万人的牺牲,来证明敌人之强大,战场之绝望,从而反证我们‘突围’之艰难与‘幸存’之不易?”
“正是!”中村重重吐出一口白气,眼神锐利,“国内那些‘马鹿’(笨蛋)?他们现在想的绝不是如何审判我们这几个从前线‘侥幸生还’的将领。他们马上要面对的是——帝国自明治建军以来,从未有过的、超过七十万主力陆军(包括满洲方面军和关东军主力)在短短一年内覆灭于满洲的惊天噩耗!”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这个责任,谁也背不起!大本营背不起,内阁背不起,天皇陛下……更需要有人来分担这份惨败的冲击。届时,舆论沸腾,国民悲愤,他们最需要的不是几个替罪羊的头颅,而是解释!是能安抚民心的说法!是能维持军队和国民士气的‘英雄叙事’!”
他环视身边几位听得怔住的心腹,一字一句道:“我们,就是这‘叙事’的关键!我们是亲历者,是‘在绝对劣势下与史上最强敌军血战’的指挥官,是‘在绝境中奋力保存了一部分帝国精锐种子’的领袖!我们带回的关于北方军恐怖战力的第一手情报,将成为国内重新评估局势、甚至……寻求体面结束战争的依据!到那时,谁还敢轻易审判我们?我们需要被树立起来,哪怕只是暂时的,作为帝国应对这场灾难的‘标志’和‘缓冲’!”
石原莞尔倒吸一口凉气,他听懂了中村的逻辑,这是将个人的逃生,包装成了一种更高层面的、冷酷的“战略需要”。土肥原贤二也停止了哆嗦,小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恐惧,也有了一丝求生的狂热。
“所以,”中村最后总结,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属于朝鲜的黑暗江岸,“忘掉那四十万吧。他们已经是历史了。而我们,要活下去,带着‘帝国在满洲最后忠勇’的名头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未来,才可能……在其他地方,用其他方式,继续为帝国效力,或者……为自己谋取出路。”
队伍在沉默中加速前行,只有寒风呼啸和冰面不堪重负的细微嘎吱声。身后,奉天的方向,隐隐传来了闷雷般的连绵炮响——那是北方军的总攻开始了。这炮声,对于冰面上的逃亡者们而言,不再是催命的丧钟,反而成了他们这套“幸存者叙事”最残酷也最有效的背景音。
隆隆炮声撕裂了奉天的寒夜,钢铁与烈焰的暴雨从三个方向倾泻而下,一直持续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整座城市在持续不断的震颤中呻吟,每一波炮弹落下,都激起新的瓦砾与尘土。
某处坍塌了大半、挤满了残兵败将的日军防空洞里,空气污浊,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绝望的气息。上等兵高市蜷缩在角落,脸上糊满了黑灰,眼神涣散。又一次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后,防空洞顶簌簌落下更多尘土,呛得人剧烈咳嗽。
高市终于崩溃了,他用干裂的嘴唇,用近乎梦呓般的沙哑声音喃喃抱怨,起初只是低语,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在洞内回荡:“还打……还打啊……都他妈的轰了一整夜了……就不能……停一会儿吗?!你们北方军……不是有钢铁洪流吗?三个兵团……上千辆坦克……威风凛凛……你们倒是开过来啊!成天就知道放炮……放炮!没完没了地放炮!”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同样面如死灰的同袍,声音里充满了荒诞的委屈:“挨打我们也认了……你们倒是过来啊!过来我们就投降!枪……我枪早他妈扔了!就等着交枪了!可你们……你们……”
旁边一个胳膊缠着脏污绷带的老兵油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接口道,声音嘶哑:“投降?老子们的白旗……竖起来三次!一次被炸断,一次被气浪掀飞,最后一次……连人带旗子,都让你们的炮弹给掀没了!这叫什么事?!”
“就是!”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带着哭音附和,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残缺的《战阵训》,仿佛那是最后的浮木,“这年头……连投降都不让了吗?一年了……整整一年了!你们的重炮……消停过吗?老子耳朵里现在除了嗡嗡声,啥也听不见了!你们打出去的子弹,怕是还没你们扔下来的炮弹壳多吧?!你们……你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还有点人性吗?!”
“没人性……太没人性了……”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不是战斗的呼号,而是濒死野兽般的哀鸣与控诉。这控诉的对象,不是将他们逼入绝境的指挥官,也不是抛弃他们的帝国,而是外面那支用无穷无尽的钢铁火焰,物理粉碎他们抵抗意志,甚至似乎连他们“投降”权利都一并剥夺的可怕敌军——北方军。在极致的恐惧与绝望面前,连“玉碎”的狂热都被冰冷的炮火浇灭了,只剩下对生存最卑微、也最无望的乞怜,以及对敌人那深不见底的战争资源和冷酷效率最直观、最战栗的恐惧。
防空洞外,炮火依旧精准而冷酷地延伸,清除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火力点与集结迹象。对于北方军而言,总攻前的火力准备,必须达到彻底瘫痪敌有生力量与指挥体系的效果。至于防空洞里那些绝望的哀嚎与关于“人性”的质问,在战争胜利的绝对逻辑面前,不过是注定要被钢铁履带碾过的、无足轻重的最后残响。
清晨八点整,在持续了数小时的毁灭性轰鸣后,北方军的炮击戛然而止。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比炮火本身更令人心悸。前沿阵地后,装甲兵和步兵刚刚用完热腾腾的早饭,身体和武器都处于最佳状态。
钢铁洪流开始启动。引擎的咆哮取代了炮声,成为大地新的震颤源。一辆辆涂着北方军徽的坦克,以整齐的楔形队形冲出发起阵地,履带碾过焦土。紧随其后的步兵班组,依托坦克掩护,交替前进,战术动作精准得如同从作战条令上直接拓印下来,冷静而高效地清理着残存的障碍和火力点。
炮火的停止,对于困守在废墟和防空洞里的日军而言,不是喘息的机会,而是最后的、明确的信号。一些听力已在连日轰鸣中严重受损的日军士兵,茫然地抬起头,迟钝地感知着这诡异的“安静”,随即被同伴推搡着,看到外面逼近的钢铁轮廓,才骤然反应过来。
“停了?炮……停了!可以……可以投降了!终于能投降了!”嘶哑、变调、甚至因为听力障碍而不自觉拔高的叫喊声,在断壁残垣间此起彼伏。那不是欢呼,而是溺水者终于触碰到浮木的、带着颤音的解脱。
“快!排好队!都排好队!别乱!别让北……北方军误会!”一些军曹或老兵,此刻自发地成为了“投降秩序维持员”,他们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白布条,声嘶力竭地呼喊,“枪!把枪都扔到那边!双手抱头!去墙根!蹲下!快!”
面对如墙推进的北方军坦克和步兵,日军的投降进行得异乎寻常地“有组织”和“配合”。大批士兵从藏身处走出,按照指令丢弃武器,抱头蹲在显眼的空地或断墙边,眼神麻木而急切,生怕动作慢了招致误解。
这一幕甚至让许多冲锋中的北方军士兵都愣了一瞬,随即感到一种荒谬的错愕。推进速度被迫放缓。他们预料过遭遇残敌的零星抵抗,甚至准备应对巷战,却万万没想到,敌人会以这种近乎“流水线作业”的方式成建制放弃抵抗。
“班长,这……这就完了?”一个年轻战士看着面前蹲了一片的日军,端着枪有些不知所措,“好歹……放两枪意思意思啊?这打得……俺咋觉着跟接收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他的抱怨道出了不少北方军官兵的心声。摧枯拉朽的胜利固然好,但对手如此彻底地放弃战斗意志,反而让这场期待已久的最终攻克,少了几分浴血搏杀后的实感,多了些 anticlimax(虎头蛇尾)的莫名滋味。
崩溃的链条一旦开始,便无可挽回。在极少数被军国主义毒害至深、试图“玉碎”的死硬分子被迅速消灭或压制后,投降像瘟疫一样蔓延。各级指挥官,尤其是师团长一级,在确认突围无望、抵抗必死之后,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条路:向部下传达“暂时保全性命,等待国内交涉赎回”的指令。这套说辞,为绝望的士兵提供了最后一丝虚幻的心理安慰。
“国内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们是帝国的精锐!”“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回去!”长官们这样保证着,而下层士兵在求生的本能和持续崩溃的士气驱使下,选择了相信——或者说,愿意去相信。
于是,在奉天城最后的战斗尘埃里,出现了战争史上罕见的一幕:近四十万日军,在基本建制尚存、主要指挥官仍在的情况下,以一种惊人的秩序和效率,向北方军缴械投降。他们排着漫长的队伍,走过北方军士兵沉默的枪口和坦克冰冷的履带旁,走入战俘营,怀揣着那个“被赎回”的渺茫希望,为自己在这场侵略战争中的命运,画上了一个黯淡而屈辱的句号。
奉天城硝烟未散,但枪炮声已然停歇。象征占领的北方军旗帜在残破的城楼上升起,宣告着这座东北重镇的光复。然而,胜利带来的并非全是喜悦,还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包袱”。
北方军总司令部前线指挥部内,气氛有些微妙。总司令赵振盯着巨大的态势图,眉头紧锁。参谋长张远山拿着刚汇总上来的战报,走到他身边,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棘手:“总司令,初步清点……鬼子投降的人数,接近四十万。这……这怎么处理?”
赵振揉了揉太阳穴,少有地露出一丝烦躁,直接爆了粗口:“我踏马的哪知道!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头一回碰见一口气跪下来这么多的!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养着?四十万张嘴,一天得吃空多少粮食!”他这话带着吐槽,但也直指核心问题——如何处置规模空前、远超预期的战俘,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政治和后勤难题。
这时,一名通讯参谋快步进来,立正敬礼:“报告总司令、参谋长!第五兵团赵刚司令急电请示,他们兵团负责区域已基本肃清,接收日军战俘约十一万人,现集中看管于城外临时营地。请示处置方案!”
张远山看向赵振,低声道:“杀,肯定不能明着杀。国际视线盯着,舆论压力太大,也有违我们之前宣传的‘区分军国主义分子与普通士兵’的政策。但这人数……太庞大了。”
赵振背着手在指挥部里踱了两步,眼神锐利起来,似乎有了决断。他停下脚步,冷哼一声:“给鬼子东京,发个明码通电!告诉他们,他们的‘皇军之花’、关东军暨满洲方面军主力,共计约四十万人,现已为我北方军俘虏。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我方允许日方以适当代价赎回这些战俘!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张远山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总司令,这……这么多人,就算按最低标准算,也是一笔天文数字。小鬼子现在战线处处吃紧,国内经济恐怕也够呛,他们赎得起吗?就算赎得起,他们会愿意拿出这么大一笔资源来赎这些败军之将?”
“他们当然不会!”赵振斩钉截铁地说,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我要的就是他们‘不赎’!或者说,我知道他们‘赎不起’也不敢赎!这份通电,首先是政治攻势,是打脸,是告诉全世界,也告诉日本国内,他们的军队成了什么样子!其次……”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东北辽阔的土地上:“既然他们‘放弃’了这些士兵,那这些人的处置权就完全在我们手里了。我们不能白养着他们。通知各兵团,对所有战俘,严格执行以下方案:”
“第一,口粮供应降至最低生存线以下。头几天可以给点稀的吊着命,之后,一天就按两个窝窝头的标准配给,饿不死就行,但要保证他们没力气闹事。”
“第二,全面甄别。军官、士官、有血债或顽固分子单独关押,严格审查。普通士兵,以大队、中队为单位进行管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赵振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务实,“组织他们劳动。东北被他们祸害了这么多年,基础设施破坏严重,尤其是铁路!把他们拉去修铁路,修复被他们自己炸毁的桥梁、车站、铁轨!还有矿山、公路、被破坏的城镇……哪里有重体力活,哪里就需要人手。告诉他们,用劳动换取基本食物,表现好的,或许将来有机会。”
张远山立刻明白了赵振的意图:“以战俘充当劳动力,进行战后重建……既解决了安置问题,又能加速我们控制区的恢复建设。只是……这个劳动强度和食物配给……”
赵振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我们是人道管理,提供劳动机会和基本食物。但战俘营不是疗养院,重建劳动是艰苦的。至于累不累,病不病,那要看他们的体质和劳动态度了。我们是按规矩提供基本保障,其他的……自然损耗,国际红十字会来了也挑不出太大毛病。累死多少,算多少。总比让他们闲着生事,或者我们白白浪费粮食强。”
他转向通讯参谋:“就按这个意思,形成详细指令和对外通电文稿,立刻下发各兵团,并通电全国、全世界。要强调我们给予战俘人道待遇和劳动改造的机会,同时揭露日本军国主义驱使士兵送死、如今又可能抛弃他们的虚伪本质。”
“是!”通讯参谋记录下要点,快步离去。
张远山看着赵振,心中了然。这份明码通电,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将了日本政府一军,占据了道义和舆论的主动,又为处置这四十万战俘找到了一个看似“合规”、实则消耗巨大的途径。以建设之名,行消耗之实。东北大地需要重建,而这些曾经的侵略者,将在偿还罪责的苦役中,逐渐消磨殆尽。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后续战役,残酷而现实。
窗外,奉天的天空似乎明朗了一些,但城市上空,仿佛又笼罩上了一层新的、沉重的阴影——那是四十万战俘的命运,以及战争结束后,更为复杂残酷的清算与重建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