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与262旅沿着公路大张旗鼓的强攻不同,264旅执行的是更为隐蔽也更为艰苦的迂回包抄任务。全旅卸下重型火炮和大部分辎重,官兵们只携带必要的轻武器、弹药、干粮以及数量有限的迫击炮和重机枪,如同一群沉默的山地猎豹,钻进了新义州以东绵延起伏的狼林山脉余脉之中。
他们的行动悄无声息,倒不是说战术多么高超隐蔽到了极致,更多的原因是日军主力显然将防御重心放在了面向公路和开阔地的西、北方向,对于东侧这片他们认为难以通行重装备的复杂山地,投入的兵力十分有限,只有一些零星的警戒哨和巡逻队。264旅的侦察营在前开路,这些擅长山地作战的士兵轻松地解决了偶尔遭遇的小股日军,几乎没闹出什么大动静。一路穿行几十公里山路,虽然疲惫,却异常“顺利”,与262旅那边炮火连天、坦克轰鸣的“热闹”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264旅主力悄无声息地运动到龟城东侧预定地域时,官兵们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抄了鬼子后路”的得意和跃跃欲试。他们盯上了龟城东门外的一处关键高地——东山阵地。这里地势虽不如北山险要,但同样俯瞰着通往城内的道路,拿下来就能对龟城形成东侧的直接威胁。
旅长和几个团长蹲在简陋的临时指挥所里,对着手绘的粗糙地图和侦察兵的报告研究打法。
“东山上的鬼子大概有一个加强中队,可能还有些伪军,依托半永久工事防守。咱们虽然没带重炮,但几十门迫击炮集中起来,火力覆盖几轮,步兵再一个冲锋,拿下来问题不大!”一个团长信心满满地说道。
“对,趁262旅在正面吸引鬼子注意力,咱们从东边给他来个冷不防!拿下东山,咱们旅这首功就跑不了了!”另一个团长也附和道,眼中闪着光。他们都憋着劲,想证明轻装迂回的264旅并不比拥有坦克重炮的262旅差,甚至更能出奇制胜。
计划迅速制定:集中全旅的迫击炮,对东山阵地进行急促射,压制敌方火力,同时以一个主力团从多个方向发起突击,争取速战速决。
炮兵们开始悄无声息地选择发射阵地,搬运炮弹;步兵们检查武器,整理装具,一股临战前的紧张与兴奋在队伍中弥漫。许多士兵摩拳擦掌,就等着炮声一响,冲上去拿下阵地,也让兵团里其他人看看,他们264旅不是光会走山路,打起攻坚战也一样不含糊!
然而,就在迫击炮阵地即将准备就绪,观测兵刚刚竖起标杆,突击团长已经将手放在信号枪上时——
“嗡——嗡嗡——”
熟悉而又令人心头一紧的引擎轰鸣声,再次由远及近,打破了山间的寂静。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东南方的天际,那令人印象深刻的“野马”与“斯图卡”混合编队,如同掐着表一般,再次出现在视野中!它们在空中优雅地转向,机翼反射着冰冷的天光,径直朝着……龟城东侧,也就是264旅正前方不远处的东山阵地,俯冲而去!
264旅临时指挥所里,旅长举着望远镜的手僵住了,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旁边的参谋长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又来了?”
阵地上,正准备发起冲锋的步兵们全都愣住了,仰头看着天空,许多人脸上写满了错愕、茫然,以及一种迅速弥漫开来的、熟悉的憋闷感。
“他娘的……航空师的大爷们……业务范围这么广吗?东边也归他们管?”一个趴在山石后的连长喃喃自语。
“完了……又没咱啥事了……”他旁边的排长哀叹一声,干脆把脑袋埋进了胳膊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的预感,天空中的“斯图卡”再次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俯冲尖啸,如同死神精准的定位。紧接着,橘红色的火球和冲天的烟柱,伴随着沉闷的爆炸巨响,在东山阵地上接连绽放!凝固汽油弹泼洒出的死亡火焰,瞬间将日军阵地变成了第二个北山炼狱。密集的迫击炮弹和机枪子弹,在这种从天而降的毁灭性打击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264旅的迫击炮手们呆呆地看着自己还没来得及发射的炮弹,又看看远处那片瞬间陷入火海的阵地,面面相觑。突击团的士兵们维持着冲锋前的匍匐姿势,却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股无处发泄的郁闷。
“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啊……”旅长放下望远镜,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空中支援高效清除障碍的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完全落空、风头再次被抢的深深无力感。他们跋山涉水几十公里,小心翼翼,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却像是专门赶来为航空兵的轰炸表演充当“地面观众”和“事后清理队”。
龟城前线,88师指挥部
通讯参谋的声音在略显沉闷的指挥部里回荡,念完了那份来自第七兵团司令部、实则代表着北方军总司令部意志的电文:“……命令你部,趁敌外围要点已遭我航空兵摧毁,士气动摇之际,迅速组织兵力,对龟城核心防御区域发起总攻。务必抓住战机,一举克敌。”
电文简洁,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种“障碍已为你扫清,现在该你上了”的理所当然。
通讯参谋念完,合上文件夹,看向孙师长。孙师长背对着众人,面朝作战地图,肩膀僵硬地耸着。过了好几秒,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个字都像被用力磨过:“知道了。回电:88师保证完成任务。”
通讯参谋敬礼离开。指挥部里只剩下几个核心军官,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参谋长默不作声地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短暂的死寂过后,孙师长猛地转过身,脸上再也压抑不住那股混合着愤怒、憋屈和荒诞感的情绪,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有他们这样的吗?!啊?!我们打得好好的!北山高地,眼看就要啃下来了!东边迂回,也到位了!炮弹上膛,步兵就位!就等着老子一声令下!结果呢?” 他挥舞着手臂,指向窗外依稀还能看到烟柱的北山和东山方向,“他们倒好!‘嗡嗡嗡’飞过来,‘咣咣咣’一顿炸!炸完了,轻飘飘来一句‘外围已无威胁,你们可以总攻了’!合着我们拼死拼活推进到这,调动部署,鼓舞士气,就是为了给他们空军当观众,然后等他们吃完肉,我们去收拾骨头渣子,再啃最难啃的城墙?!”
他越说越气,一脚踹在旁边的弹药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这他娘的打的是什么仗!”
参谋长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胸中的郁结也一并吐出去。他看着暴怒的师长,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悟道的苦涩表情。
“师座,”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现在……我总算知道,当初出关时,跟第一兵团一个步兵师师长抽烟闲聊时,他反复念叨的那句话是啥意思了。”
“什么话?”孙师长喘着粗气,没好气地问。
参谋长眼神飘向窗外,回忆着:“他当时叼着烟,眯着眼跟我说:‘老张啊,以后上了战场,记住哥一句话,步兵,一定得冲快点,玩命地冲快点。’我当时还纳闷,问为啥。他咧着嘴笑,没细说,就讲:‘冲慢了,汤都喝不上热乎的。’”
他顿了顿,弹了弹烟灰,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以为,他是说怕炮兵把功劳抢了,或者怕装甲部队冲太快。现在……我他妈全明白了。”
他看向孙师长,眼中是同样的无奈和一丝认清现实的清明:“这根本不是什么炮兵抢功,装甲兵抢道!现在是天上飞的,抢咱们地上所有人的功!咱们带着重炮,带着坦克,浩浩荡荡,本以为怎么着也是主力中的主力,硬仗中的尖刀。结果呢?从渡江放空炮开始,到北山看烟花,再到东山当观众……咱们这哪是来打攻坚战的?咱们这配置,这推进速度,放北方军这套打法里,简直他妈跟武装郊游差不多!风景还没看全乎呢,最大的‘障碍’已经让空军给‘观光清除’了!”
参谋长最后猛吸一口,将烟蒂狠狠摁灭在临时用弹壳做的烟灰缸里:“师座,这龟城总攻……咱们打吧。怎么打,按命令打。但心里得明白,在北方军这儿,咱们以前那套‘炮兵轰完步兵冲,步兵冲完炮兵轰’的章程,得改改了。以后啊,眼里不能光有对面的鬼子和山头,还得时不时瞅瞅天。天上那帮爷什么时候来,来了干什么,决定了咱们在地上是吃肉,还是……连骨头都抢不着热的。”
孙师长听着参谋长这番话,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凉的无力感所取代。他看着地图上标注的龟城城区,那里还有复杂的巷战和核心工事在等着他们,那或许是空军难以完全替代地面部队的地方。但经此一连串的“插曲”,他心中那点孤注一掷证明自己的狂热,已然冷却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裹挟进更大、更无情战争机器中的清醒与沉重。他摆了摆手,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疲惫:
“行了,别说这些了。命令就是命令。召集各旅旅长,部署总攻方案。龟城,无论如何,必须拿下来。这次……都给我冲快点。”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指挥部再次忙碌起来,但气氛已然不同。一场原本被孙师长视为个人和部队正名之战的攻城行动,在北方军绝对制空权和高效体系的“辅助”下,变成了既定剧本中的一环。而88师,这支骄傲的“中央军精锐”,正在以他们未曾预料的方式,迅速学习着北方军战争哲学中最残酷也最现实的一课:体系之下,个人勇武与部队荣誉,必须让位于整体的效率和胜利的绝对优先。
龟城之内,日军仍有一个齐装满员的联队依托着多年经营、颇为坚固的城防工事负隅顽抗。砖石结构的城墙、明确交叉的火力点、以及城内复杂街巷中预设的阻击位置,构成了一个标准的、需要付出相当代价才能啃下来的硬核防御体系。
孙师长在前沿观察所,举着望远镜仔细审视着北面城墙的防御情况,脸色冷峻。他下定决心,要用一场传统而硬朗的炮兵攻坚来为自己和88师正名,夺回战场主动权。
“传令!”他放下望远镜,声音斩钉截铁,“进攻重点放在北门!把师属炮兵团所有重炮,包括105榴,还有配属给我们的那些大家伙,全都给老子拉到前沿预设阵地!计算好诸元,给我打续进弹幕!从城墙外缘开始,一层一层往里犁!老子不要别的,就要北面这段城墙塌!给步兵开出通道!”
命令迅速传达,炮兵阵地上再次忙碌起来,炮口纷纷扬起,瞄准了远处那段在望远镜里显得异常厚重的城墙。弹药手们将沉重的炮弹从车上卸下,排放在炮位旁,只等射击指令。
然而,就在炮兵团团长的手即将挥下,喊出“预备——”的那一瞬间,那已经让88师官兵们熟悉到有些条件反射的、低沉而密集的引擎轰鸣声,再次毫无征兆地从天际传来!
“嗡——嗡嗡嗡——”
孙师长猛地抬头,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只见东南方向,那些涂着北方军徽的“斯图卡”俯冲轰炸机,如同精准的报丧鸟,再次排着队形出现了!它们甚至没有过多的盘旋侦察,似乎早就锁定了目标,径直朝着龟城北城墙以及其后疑似防御集结的区域俯冲而去!
“我艹……”孙师长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握着望远镜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你们……你们空军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老子的炮都他娘的摆好了!瞄准了!你们又来了!还让不让人打了?!”
他的咆哮在观察所里回荡,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懑。旁边的参谋们也都面露苦笑,默默摇头。
与此同时,龟城北墙后的日军阵地上,却是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恐慌。
“敌机!敌机又来了!”
“隐蔽——!”
“高射机枪呢?!我们的防空火力呢?!”
“联队长!城里没有像样的高射炮啊!用……用轻机枪打吗?”
日军士兵绝望地发现,他们固守的这座城池,虽然地面工事坚固,但对空防御几乎为零。仅有的几挺九二式重机枪或许可以平射封锁街道,但想用来对付高速俯冲的轰炸机?无异于痴人说梦!至于更常见的歪把子轻机枪,平射都经常卡壳,仰射飞机?那根本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笑话!
绝望的呼喊被迅速淹没在“斯图卡”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俯冲尖啸声中。紧接着,比炮击更加沉重、更加恐怖的爆炸声连环炸响!这一次,航空兵似乎“贴心”地考虑了地面部队的需求,不仅将大量燃烧弹和重磅炸弹投向了城墙后的日军集结地、炮兵阵地和指挥所,更有几架“斯图卡”将携带的500公斤级重型航空炸弹,精准地投掷在了北城墙的墙体和根基部位!
“轰——!!!!”
地动山摇的巨响中,砖石结构的北城墙在惊天动地的爆炸中,如同被巨人用重锤狠狠砸中,一大段墙体在浓烟和火光中轰然坍塌,露出了巨大的缺口,碎石和尘土冲天而起,又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孙师长在观察所里,透过望远镜亲眼目睹了城墙被航空炸弹直接炸塌的整个过程。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仿佛那一枚枚炸弹不是炸在城墙上,而是直接炸在了他的面门上,炸碎了他最后一点想要主导战局的念想。
就在这时,摆在旁边的步话机里,传来了清晰而略带调侃的飞行员通话声,用的是北方军航空兵与地面部队协调的公共频道:“地面友军注意,龟城北墙障碍已清除,部分重点防御目标已压制。你们可以进攻了。不用谢。”
“我谢你……”孙师长一把抓起通话器,几乎是吼了出来,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住,最后化作一句憋屈到极点的质问,“……你们是不是太闲了?!哪都有你们?!”
频道里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那个飞行员指挥官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习以为常的声音:“别生气嘛,地面指挥官。我们也是执行任务。另外……你这反应不算激烈,我们挨骂习惯了。祝你们进攻顺利,完毕。”
通话切断。
孙师长拿着已经只剩下电流噪音的通话器,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来。习惯了?挨骂习惯了?这他妈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观察所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师长身上那股快要实质化的低气压。最终,孙师长狠狠将通话器拍在桌上,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嘶哑的声音下令:
“都听见了?障碍‘已清除’!还愣着干什么?命令262旅,立刻从北墙缺口投入进攻!264旅,按原计划从东侧配合!行动!给老子冲进城去!” 他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多少战意,只剩下一种被推着走的麻木和完成任务的本能。
城墙已被空军“代劳”炸开,最难啃的硬骨头被从天而降的火焰熔化,88师蓄势待发的重炮似乎又一次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们现在要做的,似乎真的只剩下“冲进去”这一件事了。在这场由北方军绝对制空权写就的战争剧本里,骄傲的88师和他们的孙师长,正不可避免地沦为按指令行事的“突击队”,而那份渴望已久的、独立赢得的荣耀,似乎正随着斯图卡投下的炸弹烟云,一同飘散在龟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