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一个下午,天色依旧阴沉,但风小了许多。林朝阳的小屋里,却难得地升起一股暖意。一个小小的煤球炉子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把嗤嗤作响的铝壶,水汽氤氲。
屋里除了林朝阳,还有两位客人——韩春明,以及一位不修边幅、头发花白杂乱、穿着一件油光锃亮旧棉袄的老者。老者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道精光,他便是韩春明口中那个“有点邪乎,但眼力贼毒”的老辈玩家,人称“破烂侯”。韩春明费了不少口舌,才把这位性子孤拐的老爷子请来,说是要开开眼,看看林朝阳淘来的“壶中老先生”。
破烂侯大马金刀地坐在屋里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上,耷拉着眼皮,对林朝阳和他这简陋的环境似乎浑不在意,只偶尔瞥一眼炉子上翻滚的水壶,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分辨空气中除了煤烟味之外的其他气息。
“侯爷,水这就开了。”林朝阳对这位老爷子保持着应有的尊敬,从一个小铁罐里,小心地捏出一小撮茶叶。这茶叶是他之前用“第一桶金”的一部分,特意托人从南方捎来的上好龙井,虽不算顶尖,但在当时已是难得。
韩春明好奇地凑到桌前,看着林朝阳将那个依旧脏兮兮、布满油污的紫砂壶放在一个搪瓷盘里,忍不住又嘀咕:“朝阳,这壶……真能泡茶?别把好茶给糟践了。”
林朝阳笑而不语,只是用热水先将茶壶、茶杯细细烫过。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韩春明和破烂侯都有些意外的动作——他没有直接将茶叶投入壶中,而是提起已经滚开的铝壶,将沸腾的热水,缓缓地、均匀地淋浇在冰冷的紫砂壶身之上。
“嗤——”一声轻响,热气蒸腾。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死气沉沉、被厚重油污覆盖的壶身,在滚烫热水的冲刷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热水流过之处,深褐色的油污开始松动、融化,顺着壶身流淌下来,露出底下温润如玉的胎体本色——那是一种深沉内敛的赭褐色,如同沉寂多年的古玉,在热力的激发下,重新焕发出幽暗而尊贵的光泽。
热水一遍遍地浇淋,林朝阳用一块干净的软布,趁着热汽,轻柔地擦拭。油污如退潮般剥离,壶身逐渐显露出它的真容。壶体饱满圆融,线条流畅挺括,没有丝毫滞涩之感。那磕碰的小缺口,在整体气韵的衬托下,非但不显破败,反而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额上的皱纹,平添了几分岁月沧桑的真实感。
当最后一点顽固的污渍被清除,这把紫砂壶彻底褪去了“破烂”的外衣,静静地立在搪瓷盘中。壶身光素无纹,却韵味十足,泥料细腻温润,泛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深沉的宝光。它不再是一件死物,而像是一位洗尽铅华、默然端坐的隐士,气度雍容,令人不敢小觑。
韩春明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之前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判若两壶的景象冲击得粉碎!
就连一直耷拉着眼皮的破烂侯,也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把壶,精光爆射!
林朝阳神色不变,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他将热水倒掉,用茶则将那撮青翠的龙井茶投入尚带余温的壶中。再次提起铝壶,高冲低斟,沸水注入,茶叶在壶中翻滚舒展,一股清冽鲜爽的豆花香伴随着蒸腾的热汽,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
盖上壶盖,林朝阳又用热水在壶身上淋了一遍,称之为“润壶”或“内外兼修”。热水流过,壶身色泽愈发温润可人。
稍候片刻,他执起壶,将琥珀色、清澈透亮的茶汤,缓缓注入三个白瓷杯中。汤色纯净,香气更加浓郁。
“侯爷,春明,请喝茶。”林朝阳将茶杯分别放在破烂侯和韩春明面前。
韩春明早已按捺不住,端起杯子,也顾不上烫,吹了吹就呷了一小口。茶汤入口,他眼睛猛地一亮!这茶……好像比他以前喝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香醇、甘爽!是心理作用,还是这壶真的如此神奇?
破烂侯没有立刻去端茶杯。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从那三个白瓷杯中的茶汤色泽、香气,缓缓移到那把静立桌案、仿佛与茶香融为一体的紫砂壶上。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壶身(行里规矩,别人心爱之物,尤其是这种重器,不经允许不能上手),只是虚悬其上,感受着那若有若无的热力与气韵。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目光沿着壶身的每一条弧度,每一处转折细细游走,最后,死死地定格在壶底那已经被热水清洗干净、清晰显露出来的印章上!
那是一个方正刚劲、刻工老辣到极点的篆书印章——“景舟制陶”!
破烂侯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都仿佛在这一刻舒展开,又骤然收紧。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朝阳,眼神里充满了无比的震惊和狂热,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顾景舟!这是顾景舟早年的东西!这泥料……这工手……这气度!没错!绝对没错!”
他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想伸手去摸,又强自忍住,围着桌子走了半圈,从不同角度死死盯着那把壶,嘴里喃喃自语:“我的老天爷……这壶……这壶竟然流落到信托商店的破烂堆里?明珠蒙尘!真是明珠蒙尘啊!小子!你这漏捡的……捡大发了!”
他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了还在回味茶香的韩春明一跳。
“好小子!好眼力!”破烂侯转向林朝阳,之前的倨傲和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叹和佩服,“隔着那么厚的油污包浆,你都能看出它的根脚?这份眼力,这份定力!我破烂侯在这四九城混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服了!老头子我今天是真服了!”
他重新坐回椅子,端起那杯已经温热的茶,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住心中的激动。茶水顺喉而下,他闭着眼,细细品味了片刻,也不知是在品茶,还是在品这把壶带来的震撼。
良久,他睁开眼,看着面色平静如初的林朝阳,悠悠地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说道:
“小子,你这捡漏的功夫,邪性!真他娘的邪性!”
他顿了顿,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看着林朝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以后啊,老头子我要是再踅摸到什么看不准、拿不稳的玩意儿,得先拎过来,让你这小子给我掌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