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合拢,将外间堂屋的晦暗与隐隐的躁动彻底隔绝。这间屋子更为狭小,仅有一扇糊着泛黄窗纸的格子窗透进微弱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旧书籍的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光沉淀下来的寂静。
金老爷子不再佝偂着背,他缓缓走到那张掉漆的方桌前,背对着林朝阳三人,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孤峭。沉默了近一分钟,他才慢慢转过身,脸上那份刻意伪装的昏聩与悲苦已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太多往事的凝重。他的眼睛,此刻清澈而锐利,如同古井中映出的寒星,直直地刺向林朝阳。
“林小子,”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在这狭小空间内回荡,“前两关,你过了。眼力毒,心思正,是块材料。但这最后一道坎,不在物,不在人,而在天,在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攫取这屋内所有的氧气,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你且跟我说说,你觉得,咱们这国家,这传承了五千年的文明,往后……会是个什么光景?这被打断的脊梁,还能不能挺直?这被糟践的文化,还能不能续上香火?”
破烂侯和韩春明闻言,皆是心头一震。这个问题太大,太沉重,远超乎一件古董的归属。它关乎信念,关乎未来,甚至带着一丝窥测天机的意味。
林朝阳迎着老人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深知,这不是一个可以敷衍的问题,也不是一个能够单纯凭借重生优势背诵标准答案的问题。它需要的是发自内心的认知与信念。
他略微沉吟,组织着语言,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
“金老爷子,当下的困难是实的,百废待兴,内外交困,很多人心里都没底,看不清前路。这,我承认。”
他话锋一转,眼神中燃起一簇火焰:“但您若问我往后,我看得到!我看得到高楼大厦会取代如今的低矮平房,看得到泥泞土路会变成通达四方的高速网络。我看得到工厂里的机器会日夜轰鸣,看得到家家户户的餐桌上会越来越丰盛。这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这是一个古老民族被压抑了百余年的生机,重新勃发!”
他的语气愈发激昂,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至于文化传承,脊梁骨被打断了,我们就自己接上!香火被风雨侵袭,我们就用身子去护着!现在或许还有人崇洋媚外,觉得外国的月亮圆。但总有一天,当我们的国家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当我们的孩子不再为温饱发愁,他们自然会回过头,重新审视我们自己的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
他指向窗外,仿佛指向那无限可能的未来:“到那时,不会再有人觉得捧着祖宗的法帖临摹是迂腐,不会再有人觉得听一段京戏是落伍!我们的文化,从来就不是弱者的文化,它是历经磨难而不倒,是海纳百川而有容!它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它重新舒展筋骨的强大国度!而这一天,我相信,不会太远!这是一次伟大的复兴,是刻在我们民族血脉里的韧性与智慧的必然结果!”
林朝阳的话语,没有引经据典的华丽辞藻,却结合了他所知的“历史大势”,描绘出一幅充满希望与力量的未来图景。那不是虚无的幻想,而是建立在观察、思考和对这片土地深沉热爱基础上的、无比恳切的信念。
金老爷子静静地听着,起初是审视,继而动容,当林朝阳说到“重新审视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时,老人那布满皱纹的眼角,终于控制不住地湿润了。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沟壑滑落,他没有去擦,只是任由其流淌,仿佛要冲垮积压了一生的屈辱、彷徨与坚守。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哽咽,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颤抖。“我等了这么多年,听了那么多人的花言巧语,威逼利诱……等的,就是你这样一句话,这样一份心!”
他颤巍巍地走向床边,俯下身,在床底下摸索了许久,终于捧出一个用陈旧褪色的锦缎包裹着的、一尺见方的木匣。那木匣本身已是紫黑油亮,包浆浑厚,显然年代久远。
他将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方桌上,如同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他轻轻打开匣盖,里面是柔软的黄色绸缎内衬。绸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茶盏。
那茶盏确实并非完整,盏身有一道明显的、蜿蜒的冲线,口沿处还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残缺。但,这丝毫无法掩盖它的惊世之美!黑色的釉底深沉如宇宙,而在那深邃的黑色之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如同星辰般的耀斑。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耀斑依旧折射出幽蓝、紫红、金褐等迷离幻彩的光晕,随着视角微微转动,光华流转,仿佛将一片微缩的、神秘的星空收纳于这小小的盏中!
宋代曜变天目盏!纵然残破,依旧震撼人心!
“孩子,”金老爷子看着那茶盏,目光充满了无尽的爱怜与不舍,最终化为决然,“我老了,没几天活头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它。我守着它,守了一辈子,也怕了一辈子。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他抬起泪眼,看着林朝阳:“我不要你的金山银山。我只要……一百块钱。”
“一百块?”韩春明忍不住低呼出声,这价格与这无价之宝相比,简直是象征性的赠与。
“对,一百块。”金老爷子语气坚定,带着一种玄妙的意味,“取个‘长命百岁’的吉利话。我希望你,希望咱们的文化,都能好好的,长长久久!”
林朝阳没有犹豫,他从口袋里取出皮夹,将里面所有的大团结凑在一起,正好一百元,郑重地双手奉上。这不是买卖,这是一种承诺的交接。
金老爷子接过那叠钱,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一边。他用那双枯瘦如柴、却异常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林朝阳捧过钱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他凝视着林朝阳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如同誓言般的嘱托:
“林小子,拿好它!让它……让它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让它告诉世上所有的人,咱们老祖宗的手艺,咱们华夏的东西,不比任何人的差!一点都不差!”
声音嘶哑,却蕴含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家国、对文明最深沉、最执着的爱与期盼。
林朝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澎湃激荡,小心翼翼地合上木匣,用那块旧锦缎重新包好,如同怀抱婴儿般,将那承载着历史、文化与沉重嘱托的锦盒紧紧抱在胸前。
他、破烂侯、韩春明,三人对着金老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林朝阳转身,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通往外部世界的内室木门。
门外,堂屋的光线依旧昏暗。佐藤一郎、山本专家、周研究员,以及香港的强哥和他的手下,都未曾离去。他们的目光,早在门开的一瞬间,就如毒针般齐刷刷地钉在了林朝阳身上,更钉在了他怀中那个显眼的锦盒之上。
看到锦盒的形态,再结合林朝阳等人肃穆而隐含激动的神情,答案不言而喻。
佐藤一郎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神变得如同毒蛇般阴冷锐利。而强哥那张本就阴鸷的脸,此刻更是黑得能滴出水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危险的弧度。
空气,在刹那间仿佛冻结了,充满了无声的杀机与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