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阳和韩春明前脚刚踏出信托商店那厚重的棉门帘,将店内略显窒息的陈旧气息甩在身后,一个身影便从商店旁一条狭窄的避风胡同里闪了出来,快步走到了仍站在柜台前、望着门口方向微微出神的苏萌身边。
来的是个少年,年纪与苏萌相仿,约莫十四五岁,穿着崭新的藏蓝色呢子外套,围着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打扮得比一般同龄孩子要体面许多。他身材不算高大,面容白净,鼻梁上架着一副这个年代少见的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眼神里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审视和精明。他叫程建军,是苏萌的同班同学,也是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邻居。
程建军的父亲在区里的文化部门工作,家境优渥,他自小耳濡目染,觉得自己比大院里其他孩子更有见识,心底里对聪明漂亮的苏萌很有好感,时常以苏萌的“保护者”和“知音”自居。他刚才在胡同口等苏萌,恰好透过商店的玻璃窗,隐约看到了里面发生的一幕——苏萌专注地看着笔洗,然后与一个陌生男孩有了间接的交流,最后,苏萌竟然那样专注地看着那个男孩离开的背影!
这让他心里立刻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舒服,像是自己珍藏的宝贝被人觊觎了。
“苏萌,看什么呢?笔洗没买?”程建军走到苏萌身边,语气尽量放得平和,但目光却锐利地扫了一眼门口方向,那里早已不见了林朝阳和韩春明的身影。
苏萌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柜台那件白釉青花笔洗上,语气还带着一丝思索:“没买。建军,你说得对,这东西确实不老。不过……刚才有个挺奇怪的男生,他说这可能是雍正年间民窑的东西。”她下意识地复述了林朝阳的观点,眼神里还残留着方才的惊讶与好奇。
“男生?什么男生?”程建军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追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苏萌摇摇头,“看着比我们还小点,跟另一个男孩一起来的。他……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她回想起林朝阳那沉稳的语气和笃定的眼神,心里那份被比下去的不服气又隐隐冒头,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知识的好奇。
比我们还小?说得挺有道理?程建军心里的那点不舒服迅速发酵成了酸溜溜的嫉妒和一丝被挑战的恼怒。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也敢在苏萌面前卖弄?还说得挺有道理?凭什么?
他陪着苏萌又随意看了几样东西,但苏萌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没过多久便说:“走吧,建军,没什么好看的了。”
两人走出信托商店,寒冷的北风立刻包裹上来。程建军正想找些话题,目光却猛地定在了前方不远处的街角——刚才商店里那个背着身的男孩,以及他旁边那个稍高一点的同伴,正站在那里,似乎在看什么东西!那个矮一些的男孩,从棉袄兜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物件,正举在眼前端详。
正是林朝阳和韩春明。林朝阳忍不住又将那把紫砂壶拿出来,想再感受一下那份沉甸甸的喜悦。
程建军眼神一冷,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拉着苏萌,快走几步,来到了林朝阳和韩春明面前。
“哟,哥们儿,淘到宝贝了?”程建军停下脚步,嘴角扯出一丝看似随和、实则带着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笑容,目光落在林朝阳手中那把满是油污、甚至还磕碰缺口的紫砂壶上。
林朝阳和韩春明闻声转过头。韩春明看到程建军那副打扮和神态,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林朝阳则面色平静,将紫砂壶缓缓收回,握在手里,看着这个突然出现、面带假笑的陌生少年,以及他身边那个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探究的苏萌。
“随便看看。”林朝阳淡淡地回了一句。
程建军见他态度平淡,心中更是不快,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上下打量着林朝阳手中那把“破壶”,阴阳怪气地开口:
“哥们儿,不是我说,这老物件儿一行,水深着呢!尤其是这信托商店里的东西,真真假假,鱼龙混杂。好些东西,看着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蒙外行人的。可别光图便宜,打了眼,那可就亏大了。”
他这话,看似是好心提醒,实则充满了嘲讽和贬低,暗示林朝阳是个不懂装懂、只会买“破烂”的冤大头。
韩春明一听就火了,眼睛一瞪,就要上前理论:“哎,你怎么说话呢……”
林朝阳却轻轻抬手,拦住了冲动的韩春明。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表情,反而对着程建军,以及他身旁微微蹙起眉头的苏萌,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淡,甚至带着一丝包容意味的笑容。
那笑容,平静无波,仿佛程建军那番充满敌意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连他衣角都未能吹动。
他没有争辩,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多看程建军一眼,只是对韩春明简单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说完,他便握着那把承载着无价之宝的紫砂壶,转身,步履从容地向着胡同另一端走去。韩春明狠狠瞪了程建军一眼,哼了一声,快步跟上了林朝阳。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林朝阳那并不高大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冬日街景中,透着一股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沉稳和气度。这种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力量,让程建军感觉自己蓄满力气的一拳,仿佛打在了空处,难受得紧。
他看着林朝阳和韩春明消失在胡同拐角,脸色阴沉了下来。他转过头,对着身旁目光还追随着那个方向、眼神中好奇之色更浓的苏萌,用一种极其肯定的、带着诋毁的语气说道:
“苏萌,看见没?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看着人模狗样,故作深沉,其实就是个骗子,或者是个不懂装懂的棒槌!拿个破烂当宝贝,指不定心里打着什么歪主意呢!”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你以后,可得离这种人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