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鹤卿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性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沙发上面色平静、眼神如冰的季思寒。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孙子了。
此刻的季思寒,看似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冰冷回视,但季鹤卿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冰冷外壳下,极力压抑的汹涌怒意和一种深可见骨的屈辱。
这孩子没有立刻爆发,没有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般嘶吼咆哮,不是因为他害怕了,屈服了。
恰恰相反,这种极致的冷静和克制,源于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软肋。
季鹤卿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季思寒内心最深处那个不设防的角落。
那里,藏着一个名字——白攸宁。
他的母亲。
那个在白家如同影子般存在、性格软糯、与世无争的女人。
季鹤卿的思绪短暂地飘远,回到了多年前。
与白家那场联姻,在外界看来,或许是季家权衡利弊后的一次普通商业联姻。
但只有季家核心的少数人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白攸宁,在白家那个同样复杂的大家族里,排行老二,上有精明强干、被寄予厚望的长姐,下有备受宠爱的幼弟。
她夹在中间,资质平平,性格温顺怯懦,不争不抢,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的菟丝花,在白家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是典型的“爹不亲娘不爱”。
选择她作为季承渊当时的联姻对象,从任何利益角度考量,都算不上是最优解。
真正促成这场婚姻的,是季承渊。
年轻时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季承渊,在一次去白家的偶然机会,见到了那个安静坐在花园角落、低头绣花的白攸宁。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柔美的侧脸和那种与世无争的、怯生生的温柔。
就那么一眼,季承渊便陷了进去,执意要娶她。
季鹤卿当时并非没有顾虑。
白攸宁的性格太过软弱,未必能担起季家女主人的重任。
但最终,他还是同意了。
原因很简单:第一,季承渊的坚持;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白攸宁的“软糯好拿捏”。
这样一个没有强势娘家支撑、性格温顺的儿媳,更容易被季家掌控,不会对季家的内部权力结构产生任何威胁,甚至……在未来,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好用的、用以牵制自己孩子的棋子。
事实证明,季鹤卿的判断是正确的。
白攸宁嫁入季家后,始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对丈夫顺从,对公婆敬畏,从未生出任何事端。
而她的这种性格和处境,也恰恰成了套在季承渊,尤其是他们的儿子季思寒脖子上,一道最无形却也最牢固的枷锁。
季鹤卿比谁都清楚,季思寒对他那个性格软弱的母亲,有着超乎寻常的保护欲。
这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就目睹了母亲在季家这个龙潭虎穴里的艰难处境,又或许,这只是他强大内心深处保留的最后一块不容触碰的柔软之地。
此刻,季思寒的沉默,他的忍耐,他即便遭受如此奇耻大辱也不愿彻底撕破脸的克制,不是因为畏惧季鹤卿的权威,也不是因为忌惮季家的势力,而是因为他知道,一旦他此刻失控,彻底与祖父、与季家决裂,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必然是他那个毫无自保能力的母亲白攸宁!
季鹤卿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季思寒今晚真的掀了桌子,那么明天,或许都不用到明天,白攸宁在季家的日子将会变得何等艰难。
季承渊的迁怒,家族内部的闲言碎语,明里暗里的排挤……足以将那个本就活得战战兢兢的女人彻底压垮。
季思寒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以不在乎季家的产业,但他不能不在乎他母亲的安危和感受。
这就是他的死穴,是季鹤卿手中最有效、也最残忍的一张牌。
季鹤卿看着季思寒那双因为极力隐忍而更显深邃冰冷的眼睛,心中没有半分祖孙之情,只有一种将一切掌控于股掌之间的冷静算计。
他甚至有些欣赏季思寒此刻的表现——懂得审时度势,为了要保护的人而忍辱负重,这正是成大事者必备的素质。
只是,这份“素质”,如今却成了他拿捏季思寒的最佳工具。
“思寒”
季鹤卿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体谅”:“今晚的事,到此为止。”
“裴家那边,我会出面处理。”
“你……好好休息。”
他没有逼迫,没有训斥,反而给出了一个“台阶”。
但这台阶之下,是更深的悬崖。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放过你这一次,不是因为我仁慈,而是因为我抓住了你的软肋。
你母亲的安宁,取决于你的“懂事”。
季思寒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感提醒着他保持清醒。
他听懂了祖父话里每一个字的含义。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直冲头顶,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不能发作,为了母亲,他必须吞下这枚苦果。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翻涌的骇浪,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
“是,祖父。”
他低声应道,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季鹤卿满意。
他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缩在角落、吓得魂不附体的裴雪蘅,眼神淡漠,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房间。
厚重的房门再次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季思寒粗重的呼吸声,和裴雪蘅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啜泣声。
季思寒缓缓靠回沙发背,仰起头,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恨意,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保护了母亲暂时的安宁,却也亲手将自己的软肋,更加清晰地暴露在了那个无情无义的掌权者面前。
未来的路,似乎更加艰难了。
而他和祖父之间,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在今夜,被彻底撕碎,只剩下了赤裸裸的、基于软肋的操控与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