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雾气散尽,船靠了岸。雪斋收起算盘,将药箱背好,跳下甲板。越前国驿站就在眼前,石阶被晨露打湿,泛着青光。
他刚走几步,听见身后有沉重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人拄枪而立,右眼蒙着黑布,铠甲褪色,枪柄缠着旧布条。
是佐久间盛政。
雪斋停下,行礼:“老师。”
盛政没还礼,从腰间解下一具刀囊,扔了过来。雪斋接住,入手沉实,皮面磨损严重,边角已开裂。
“拿着。”盛政声音低哑,“三枚回旋镖,藏在袖袋里。背后有人偷袭,不用回头,甩手就打。”
雪斋低头看囊口,用细绳扎着。解开,倒出一枚铁镖,形状像折角的叶子。
“还有这个。”盛政又掏出一个小纸包,塞进刀囊,“解毒药粉。奥州南部家用蛊虫和瘴气,中了不会立刻倒,但三天后开始咳血,治不了。”
雪斋把东西重新包好,系回腰间。
“谢……”
“别谢我。”盛政打断,“你这名字就是祸根。南部晴政屠过全村宫本姓的人,就因为一个巫女说‘奥州霸主姓宫本’。你去了,等于自己往刀口上撞。”
雪斋手指一紧。
“我不知道这事。”
“现在知道了。”盛政盯着他,“你还打算去?”
雪斋点头:“小野寺当主答应给我一片荒地。我说过,想试试救一村一城。”
盛政冷笑一声:“救?你以为你是大夫?你是刀。乱世里,好人活不长,能杀人的人才能救人。”
雪斋没说话。
“亮刀。”盛政突然道。
“什么?”
“你的新刀。茶屋四次郎送的那把唐刀。拿出来。”
雪斋犹豫了一下,解下右侧佩刀,抽出半寸。刀身泛青,刃纹如水波。
盛政眼神一冷。
下一瞬,他动了。
枪未出,人先冲上前,左手拔刀横斩。刀风擦过雪斋颈侧,皮肤一凉,血珠渗出。
刀尖停在咽喉前一寸,不动。
雪斋站着没动,呼吸平稳。
“你说你要去救人。”盛政声音压得极低,“可敌人不会等你摆好架势。不会听你讲道理。他们只看你有没有破绽。”
他缓缓收刀:“你刚才想拔刀对吗?但你迟了半拍。战场上,半拍就是死。”
雪斋低头,把唐刀收回鞘中,双手捧起刀囊,系在左腰。
“我记住了。”他说,“活着,才能护人。”
盛政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好。记住一句话——死不可怕,白死才可怕。”
雪斋握紧双刀柄。
“南部家真有那么狠?”
“他们不怕强者。”盛政说,“怕的是姓。你姓宫本,就是他们的死敌。哪怕你跪下投降,他们也会把你吊在城门上晒三天。”
“可我从未与他们为敌。”
“正因为你没做过什么,他们才更怕。”盛政冷笑,“一个无名浪人,偏偏叫宫本,偏偏出现在奥州。在他们眼里,这就是天意要灭南部。”
雪斋沉默。
“你师父教过你医术。”盛政忽然换了个话题,“那你告诉我,一个人断了腿,还能走吗?”
“若及时止血、固定,可以。”
“那要是两条腿都断了呢?”
“……难说。”
“乱世就像断腿的人。”盛政说,“没人能全身而退。你能做的,不是想着治好他,而是让他别死在路上。”
他转身要走。
雪斋问:“老师要去哪?”
“回甲贺。”盛政头也不回,“我老了,打不动了。但你还年轻。我希望你活着回来。”
“如果我死了呢?”
盛政停下。
风吹起他的赤备铠甲,发出沙沙声。
“那这刀囊,就陪你埋了。”他说完,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步,他又停住。
回头。
“若你活着回来,把刀囊还我。”
说完,身影消失在驿道尽头。
雪斋站在原地,手按双刀。
他摸了摸颈侧伤口,指尖沾血。又低头看新系上的刀囊,皮革粗糙,边缘磨得发白。
他记得茶屋四次郎说过一句话:出门前要把三样东西带齐——钱、文书、防身的家伙。
现在他都有了。
钱在靴筒夹层,文书藏在算盘夹缝,防身的家伙不止两把刀,还有三枚镖和一包药。
他抬头看天。日头偏西,云层厚重。
还得赶路。南下到堺町,才能换海船北上。
他迈步向前,走过驿站石阶,踏上土路。
路边有棵枯树,枝干扭曲。他路过时,一只乌鸦飞起,落在高处。
他没在意。
走了一段,忽然觉得不对。
回头。
那乌鸦还在。
盯着他。
他站住。
乌鸦歪头看他,忽然张嘴,发出一声怪叫,像人在笑。
雪斋不动。
乌鸦扑翅飞下,落在他前方五步远的地上。
灰黑色羽毛,左翅少一根翎。
它在地上跳了两步,爪子扒拉泥土,露出一角布料。
雪斋慢慢走近。
是块破衣碎片,颜色暗红,像是血渍干透后的样子。
他蹲下,用刀尖挑起布片。
背面绣着半个家纹——三日月形。
南部家的标记。
乌鸦在他头顶叫了一声,飞走了。
雪斋站起身,把布片塞进刀囊。
他继续往前走。
风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