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照进农政所，新来的吏员正轻手轻脚放下文书。
宫本雪斋抬头问：“什么事？”
“南林道发现一辆空车，车板夹层有烧过的纸屑，像是账本。”
“叫斥候来。”
“已经去了。”
这时茶屋分号的管事冲进来，脸色发白：“大人，我们昨夜又丢了两车米。路线还是北林小路。”
雪斋没说话，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三下。他站起身，取下墙上的直垂外衣披上，对亲卫说：“备马，去堺町。”
亲卫一愣：“不去查粮道？”
“查。”雪斋扣好腰带，“但不能只靠查。”
他走出门，阳光落在脸上，没有停顿。他知道山贼敢反复劫粮，是因为他们不怕追兵。刀剑再快，也挡不住暗处的箭。
要震慑敌人，得让他们知道——下次来的不只是人，还有火。
堺町南蛮商馆坐落在码头西区，外墙刷成浅黄色，门口挂着铁炮形状的招牌。门前两个仆役正在搬木箱，见雪斋一行骑马而来，立刻停下动作。
通译迎出来，弯腰行礼：“宫本大人驾到，不知有何贵干？”
“听说你们最近进了些铁炮零件。”
“啊……是有。”通译迟疑，“但都是零散部件，不成套。”
“带我去看看。”
穿过前厅，推开一道厚木门，里面是仓库。空气中飘着油布和金属的味道。木架上摆着几样东西：铜制火门盖、螺旋装弹杆、燧石击发机构、还有一截加厚炮管。
南蛮商人站在角落，肤色棕褐，穿深褐呢绒外套，胸前挂银十字架。他打量雪斋一眼，没说话，挥手让通译传话。
雪斋走近架子，伸手拿起一根装弹杆。杆身笔直，尾部有螺纹，比国产的粗实。他用指腹摩挲内壁，判断锻打是否均匀。然后拆开击发机构，看弹簧张力，齿轮咬合有没有磨损。
“这组能用多久？”
通译问过商人后回答：“正常使用，三年没问题。”
“炮管呢？”
“四截，每截可接续使用。射程比本地铁炮远三十步。”
雪斋点头。他想起露梁海战时，明军佛朗机炮一轮齐射就打穿三艘战船。那种火力，不是人数能弥补的。
“多少钱？”
“白银八十匁。”
雪斋放下零件：“太贵。”
商人开口了，说的是混杂葡语的日语：“运输难，税重，损耗大。”
“你们在长崎免税三年。”雪斋看着他，“幕府给你们特权，你们却在这里抬价？”
商人不说话。
“我买的是零件，不是整炮。”雪斋继续说，“我不需要你们组装，也不需要你们送货上门。我只是个人采购，用私财。”
“六十匁。”商人突然说。
“五十。”
“五十五，最低。”
“五十。”雪斋转身就走。
通译急忙追上来：“大人！再加五匁，五十五成交！”
雪斋停下脚步：“我说五十，就五十。你要是不愿意，我去找别人。”
仓库里安静下来。
南蛮商人盯着雪斋背影看了很久，终于点头。
通译松口气：“成交！五十匁，现金交易。”
雪斋从怀里取出钱袋，倒出银币清点。每一枚都干净无损，是他这些年省下来的俸禄。
交完钱，他说：“三日内送到我宅邸偏院，不要声张。收货人写‘田中’。”
“可以。”
“还有。”雪斋看向商人，“下次如果有铸模图纸，我也收。”
商人一怔：“你要图纸？”
“对。”
“那不是零件。”
“我知道。”雪斋说，“但我需要。”
商人笑了下，这次是真心的笑：“你这个人……不一样。”
回程路上，亲卫低声问：“大人真打算自己造铁炮？”
“不急。”雪斋骑在马上，“先研究这些零件怎么用。能修好现有的，就能改出更强的。”
“可工匠懂吗？”
“会有人懂。”
他知道江户城里有几个老铁匠，曾在九州跟葡萄牙人学过打铁。只要有钱，有样品，就能仿。
关键是第一步——得先把零件拿到手。
马蹄声踏过石板路，太阳已经偏西。
抵达宅邸，雪斋亲自把四个木盒搬进书房，放进暗格，锁好。他拍了拍盒子表面，灰尘都没扬起。
然后他取出黑田官兵卫临终送的《六国军形考》，翻到“火器篇”。书页泛黄，边角有虫蛀痕迹。他对照书中图样，在空白处写下几条批注：
“炮管加厚段应置于膛口三分之一处，防炸裂。”
“螺旋杆可提速装填，需配专用弹丸模具。”
“燧石机构易受潮，须加防水盖。”
写完，他合上书，放在案头。
烛火点燃，映着他左眉骨的刀疤。他坐着不动，眼睛盯着暗格方向。
门外传来脚步声，亲卫报告：“斥候回来了，说南林道那辆空车确实是茶屋的。夹层烧剩的纸上有‘北林’‘七日’字样，可能是交接记录。”
“知道了。”
“要不要派人盯住北林小路？”
“不用。”
“那……”
“等零件送到。”雪斋说，“等三天。”
第三天清晨，偏院传来动静。
送货的仆役把箱子卸下，签了收据就走。雪斋打开一看，四件齐全，无一损坏。
他命亲卫守在院外，不准任何人靠近。自己则戴上手套，一件件检查。
炮管接口严丝合缝，装弹杆顺滑如新，击发机构弹簧有力。他试着组装了一次简易模型，扣动扳机，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很好。
他把零件重新封箱，准备明日召工匠来。
这时门外又响脚步声。
亲卫进来：“大人，茶屋四次郎来了，在门口等着。”
雪斋皱眉：“我没约他。”
“他说……听说您买了南蛮铁炮零件，特地来谈生意。”
“谈什么？”
“他说他认识几个会修火器的工匠，愿意介绍给您。”
雪斋沉默片刻：“让他回去。”
“就说——”
他顿了顿，声音很平：“我现在做的事，不需要中间人。”
亲卫退出去。
雪斋坐回案前，打开《六国军形考》，翻到最后一页。
黑田官兵卫的遗言还在那里：
“勿效信长，当学家康。”
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提笔，在下方添了一行小字：
“火器非杀器，乃守土之资。”
烛火跳了一下。
窗外，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一只麻雀落在屋檐，抖了抖翅膀。
雪斋的手按在暗格边缘，指尖压着锁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