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当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感受,真实地降临到政的身上时,她几乎以为这是一种错觉。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它并非来自外部,不是火炉,也不是阳光,而是源于内部——那个一直以来被她视为不稳定威胁源的、她的母亲。
那夜的啜泣之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男人依旧粗暴地投食,脚步声依旧沉重,角落里的影子依旧沉默。
风雪未停,饥饿与寒冷也从未缺席。
时间仿佛一条结了冰的河,毫无流动的迹象。
政的身体越来越差。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愈发微弱,吮吸乳汁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有时候,她会陷入长时间的昏睡,意识在冰冷的深海里浮沉,几乎就要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没下去。
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在经历了漫长的、无休止的折磨后,也开始变得疲惫、麻木,濒临熄灭。
就在她觉得自己可能撑不过这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冬天时,变化发生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昏暗的白日。
男人照例扔下了一个硬邦邦的饼子。
角落里的影子蠕动着过去,拿起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啃食。
她犹豫了。
政能听出她的犹豫。
没有咀嚼声,只有长时间的、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那个影子动了。
她爬了回来,靠近政躺着的草堆。
一只冰冷但还算柔软的手,第一次,不是为了塞乳房,而是在她的脸上轻轻地、笨拙地抚摸了一下。
那触摸带着试探和迟疑,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政僵住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哭泣吗?
可能会被当做是索食的信号。
安静吗?
又可能被误认为是虚弱到失去反应。
她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保持原样,像一个真正的、无知的婴儿。
那个影子似乎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应。
她收回手,沉默了片刻。
然后,政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一种用力撕扯布料的声音。
是母亲在撕扯自己的衣服。
紧接着,那个被撕下来的、硬邦邦的饼子,被塞进了她的嘴里。
不,不是直接塞。
而是……被那个女人用牙齿嚼碎了,再混合着她的唾液,一点一点地、用手指喂进她的嘴里。
一股混杂着粗粮的微甜和陌生女人口腔气味的、温热的糊状物,滑入了她的喉咙。
这食物粗糙、难咽,但它蕴含的热量,却像一股暖流,瞬间点燃了她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政的本能让她贪婪地吞咽着这来之不易的暖。
她那成年的灵魂,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这个女人……这个一直以来对她冷漠如冰的母亲赵姬,在自己也处于饥饿的绝境中,选择将那唯一的一块饼,分给了她。
不,不是分,是全部给了她。
因为政没有听到她自己进食的声音。
为什么?
是因为那夜的崩溃让她良心发现?
还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濒死的状态,让她意识到,如果这件货物死了,她这件附属品的价值也会荡然无存?
政的思维无法不朝着最功利、最冷酷的方向去分析。
因为在这个地狱里,任何一点点不符合生存逻辑的温情,都可能是更危险的陷阱。
但身体的反应是诚实的。
那点食物带来的热量,让她冰冷的四肢似乎恢复了一丝知觉。
喂食结束后,那个影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
她挨着政躺了下来,用自己那同样冰冷、瘦削的身体,将她小小的身躯裹进怀里。
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
隔着两层破旧的麻衣,她能感受到母亲皮包骨头的身体轮廓,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长期营养不良和不洁所产生的、酸腐的气味。
但这气味之中,却夹杂着一丝……暖意。
那是一种活人的、真实的、正在散发着热量的体温。
这点微不足道的温度,通过紧密的贴合,缓慢地、坚定地传递到政的身上,驱散着那些已经深入骨髓的寒意。
政僵硬的身体,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渐渐放松下来。
那个蜷缩在躯壳深处的灵魂,仿佛一个在冰海中漂流了太久的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
尽管这块浮木同样残破不堪,随时可能一起沉没,但它终究是暖的。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那个角落里的影子,不再只是一个影子。
她开始活了过来。
她会在男人扔下食物后,自己只留下最小的一份,剩下的全部用牙齿嚼碎,喂给政。
她会用那双粗糙的手,笨拙地为政擦拭身上的污秽。
她会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将政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取暖。
她依旧沉默寡言。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但她的行动,就是一种新的语言。
这种语言,比任何声音都更复杂,更难以解析。
政的灵魂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她无法理解这种转变。
是单纯的母性被唤醒了吗?
在这个连生存都是奢望的环境里,母性这种奢侈的情感,真的还能存在吗?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女人。
她听着她每一次的呼吸。
在喂食给她之后,她自己的呼吸会变得更加急促,那是饥饿的证明。
她感受着她每一次的拥抱。
她的身体越来越瘦,骨头硌得她生疼,但她抱得越来越紧,仿佛想把自己的所有热量都榨干,传递给她。
有一次,那个脚步声轻柔的幽灵又来了。
他在门外与看守低语。
政敏锐地察觉到,怀抱着她的母亲,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憎恨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复杂情绪,通过紧绷的肌肉,清晰地传达给了她。
原来,她也害怕着这个幽灵。
或者说,她所害怕的,是这个幽灵所代表的、那个名叫吕不韦的男人,和她们母女被操控的命运。
那一刻,政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这个女人的转变,或许不是单纯的母性复苏。
她是在进行一场豪赌。
她意识到,在这个绝境里,她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她只是一个被抛弃的舞姬,一个身份尴尬的女人。
但她怀里的这个婴儿——政,却不一样。
政是秦国公子异人的长子(虽然是女儿身,但在外界看来,应该是儿子),是理论上拥有王位继承权的质子。
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张牌。
如果这张牌死了,她将彻底失去所有价值,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但如果这张牌能活下去……活到战争结束,活到可以归国的那一天……那么,她作为王储之母,命运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所以,她不是在拯救一个女儿。
她是在保护她唯一的投资品。
她用自己的生命能量,去浇灌这棵脆弱的、但未来可能结出滔天权势果实的幼苗。
这个猜想,让政的灵魂感到一阵释然。
很好。
这很合理。
这种基于利益交换和价值投资的暖,远比毫无缘由的母爱更让她感到安心。
因为它更坚固,更符合这个世界的生存逻辑。
她们之间,不是母女。
她们是……同谋。
是两个被困在同一条即将沉没的破船上的囚徒,为了活下去,被迫结成的、最原始的共生体。
她需要她的乳汁和体温来存活,而她,则需要她的身份来博取一个未知的未来。
想通了这一点,政不再抗拒她的拥抱。
她甚至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回应。
当母亲将嚼碎的食物喂到她嘴边时,她会努力地张开嘴,配合吞咽,表现出旺盛的食欲。
当母亲将她抱在怀里时,她会下意识地往她怀里钻得更深一些,表现出对温暖的依赖。
她在用一个婴儿所能做到的一切,向她的同盟释放一个信号:我很有活力,我能活下去,你的投资,是值得的。
昏暗的房间里,两个沉默的灵魂,通过最原始的身体接触,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