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毒辣，炙烤着尘土飞扬的土路。赶了一二十里地，李然背上的行囊仿佛重了几分，汗水早已浸透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燥热。好不容易在洗练的河边寻到一片浓密树荫，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行囊，一屁股坐下去，贪婪地汲取着阴凉。河水的凉气丝丝缕缕飘来，暂时驱散了周身的暑气。
坐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困倦便如潮水般涌上头。李然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正欲起身去河边掬水洗脸醒神，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一个清脆却略显突兀的问询声：
“小哥，可知道林宗礼在哪儿？”
李然被这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心中嘀咕：“哪有人上来就这么打听人的？素不相识，怎就笃定我与那林宗礼相熟？”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子，眉眼间尚存几分未脱的稚气，肤色白皙，身量高挑，一身红缎衣裳在阳光下甚是扎眼，却莫名透着一股清冷。她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这通身的气派，不似乡野村姑，倒像是城里官宦人家的小姐。
“林宗礼？”李然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困惑，“不认识。这地界姓李的人家居多，外姓本就稀少。”
“林宗礼……找不到了……”女子的眼神倏地变得空洞无神，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嘴里却不停地、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在这儿等他好久……他为什么还没来？……林宗礼找不到了……”
李然心头一跳，惊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举止怪异的女子。四下空旷，并无丫鬟仆役跟随。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这念头一起，他不由得警惕地扫视周遭。虽因前世的经历对这种“特殊”人群心存忌惮，但看着这形单影只的女子滞留荒郊野外，又实在不忍。纵然是太平年景，这世道的治安与人心，终究难与前生相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尽量放缓语气问道：“姑娘，可还记得家住何方？若是方便，还是早些归家为妥。”
那红缎女子猛地扭过头，脖颈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歪斜着，直勾勾地盯着李然，声音仿佛浸透了河底的寒气：“家？我家不就在河底吗？你没看见？”
一股寒意“嗖”地窜上李然的背脊，汗毛倒竖。他强自镇定，眼角余光飞快地瞥向女子脚下——一道清晰的斜影在烈日下纹丝不动。他干笑两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硬：“姑娘莫要说笑，这玩笑可开不得，怪瘆人的。”
“吓人？”红缎女子脸上的茫然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连先前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傲气也彻底消失。她一边死死盯着李然身后的河面，一边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张叠成三角的黄符，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我真的有河里的那个东西吓人？”
她语气的剧变和动作的迅疾，让李然刚刚稍缓的心弦骤然绷紧！他猛地扭头望向河面——
清澈的河水深处，竟诡异地倒映出一张肿胀变形、毫无血色的女性面孔！那面孔仿佛在水中浸泡了无数岁月，皮肤浮囊溃烂，双目呆滞无光，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灵性。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仿佛连天上灼热的烈日都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周遭温度骤降，阳光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更让李然头皮发麻的是，无论他如何挪动脚步试图躲避，水中那双呆滞的眼睛，都像生了根似的，死死地、怨毒地钉在他身上！
“这下好玩喽，”身后那红缎女子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腔调响起，但她的目光却丝毫不敢离开河面，攥着黄符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在犹豫着是否立刻激发，“被河里的东西盯上了，跑到天涯海角都没用，迟早都得下去陪它。”
“河……河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李然只觉得喉咙发干，一边问，一边不由自主地向女子身侧挪动脚步。
“从小听过水鬼的故事吗？”红缎女子瞥见李然小步挪蹭着向后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这就是了。别想着跑，没用的，它盯上了你，跑到哪儿都如影随形。”
“城隍庙……城隍庙也没用吗？”李然脑中灵光一闪，急声问道。
“咦？”红缎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你倒会挑地方。那地方确实能暂时避一避，但你能在那住一辈子吗？”
李然被她的话噎住。经历过土地庙一事，他已知晓这方天地确有神灵存在，但能如此凶厉害人的鬼物，却是头一遭直面。
“听好，站到河边，别下水！”红缎女子语速急促，目光紧锁河面，“等它的手从水里伸出来，我就能……”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水面上的鬼脸骤然扭曲，化作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水流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搅动，转眼间便在水面上形成了一道离水面一两米高的微型水龙卷，稳稳地立在河心，宛如一根扎进水里的立柱。水花四溅，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紧接着，那水龙卷顶端的水流猛地凝聚、塑形，竟化出一个半边由浑浊河水构成的人形！它只有模糊的上半身，但发髻、身形轮廓分明是个妙龄女子。最诡异的是，它唯一清晰的右眼，竟是一只血红色的眼珠，镶嵌在由水流构成的惨白脸颊上，闪烁着残忍而妖异的光芒。它立于水柱之上，那只独眼阴沉地俯视着岸上两人，半边嘴角向上扯动，露出一抹邪魅而冰冷的笑意。
“原来是‘阴活了眼’！”红缎女子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凝重。
“啥？”李然完全不明所以。
“说了你也不明白！”红缎女子此刻哪有心思解释，她双手飞快地搓动那张黄符，指尖灵光微闪，符纸竟在瞬息间被搓成了一根细小的、宛如线香般的符香！
“镇秽助我！”她一声低喝，指尖在香头轻轻一拂，那符香竟无火自燃，一缕淡青色的烟气袅袅升起。她迅速将符香插在脚边的泥土中。
就在符香插地的刹那，一只体态轻盈、毛色油亮的芦花大公鸡猛地从女子身后的灌木丛中扑腾着翅膀飞跃而出！它对着那缕烟气狠狠一吸，仿佛汲取着什么琼浆玉液。随着烟气入腹，公鸡的身躯竟在眨眼间发生了恐怖的异变！
骨骼发出“噼啪”的爆响，体型如同吹气般膨胀了数倍，雄壮的鸡身竟达到了三四岁孩童般大小！原本柔顺的羽毛根根竖起，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鸡冠赤红如火，眼神锐利如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从它周身弥漫开来，与符香升腾的烟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力场。再看那符香，短短一吸，已燃去大半！
“喔喔喔——！！！”
异化后的芦花大公鸡猛地昂起头颅，发出一声穿金裂石般的嘹亮啼鸣！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净化驱邪的力量，原本被阴霾笼罩、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竟如同被无形的刷子抹过，瞬间明朗了几分！而河面上那旋转不休的水柱，也肉眼可见地剧烈晃动起来，边缘水花飞溅，显露出溃散之势。
李然看得目瞪口呆，鸡叫声竟有如此神效？
“喔喔喔——！！！”
第二声鸡鸣紧随而至，比第一声更加高亢、更加霸道！无形的声波如同实质的光明洪流，轰然扫过河岸！周遭弥漫的阴冷气息仿佛积雪遇到烈阳，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那端立在河面上的水柱再也支撑不住，“哗啦”一声巨响，彻底崩溃瓦解！被旋风绞碎的水流如同箭矢般四散飞射，打在岸边石头上噼啪作响。
“孽障！区区这点道行，也敢在此处害人！”红缎女子柳眉倒竖，厉声斥道。她动作不停，又从随身的布袋中飞快抽出一支翠绿欲滴、犹带生机的柳条，轻轻摆放在地上。双手急速掐动一个繁复玄奥的手诀，口中清叱一声：
“赦！”
那柳条仿佛活了过来，在地上剧烈地蠕动、缠绕、交织！眨眼之间，竟自行编织成了一具惟妙惟肖的柳藤人形！红缎女子伸手在符香上方虚虚一抓，捏住一缕飘渺的烟气，迅疾地渡向柳藤人。烟气融入柳藤的瞬间，那具藤人猛地一颤，周身绿光流转，竟拟化成了一位身着玄黑长袍、面容僵硬如木、手持一柄森然鬼头大刀的刀客！
黑袍刀客甫一成形，不待红缎女子吩咐，那双空洞的眼窝便锁定了河中那只血红的眼珠。它一步踏出，竟如履平地般稳稳踩在湍急的河面上，鬼头刀带起一道凄冷的寒光，直扑那失去了水柱依托、仅剩血红独眼的水鬼本体！
水鬼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独眼红光暴涨，操控着河水疯狂反扑。一时间，河面上水带如蟒，翻腾缠绕，试图捆缚住刀客，将其拖入深水；鬼头刀则上下翻飞，刀光凌厉，破开一道道水幕，斩向那核心的血眼。水花与刀光激烈碰撞，发出“嗤嗤”的切割声和“哗啦”的水浪声。刀客身上不断有水带攀附、勒紧，发出“咯吱”的摩擦声，但它步伐沉稳，刀势不减。
“噗嗤！”
一声闷响，鬼头刀终于抓住一个空隙，精准地劈中了那只血红的眼珠！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响起，刺得李然耳膜生疼，头皮阵阵发麻！那血眼被打落水中，剧烈地翻滚挣扎，惨叫声不绝于耳。随着核心受创，缠绕在刀客身上的水带如同失去了力量源泉，纷纷散落，重新化为河水。黑袍刀客面无表情，收刀入鞘（虚影），弯腰探手，精准地在浑浊的水中一捞，便将一颗惨白的、布满水藻和蚀痕的骷髅头拎出了水面。它踏着水面，大步流星地走上河堤，将那颗兀自滴着黑水的骷髅头呈到红缎女子面前。
红缎女子神色肃然，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精巧的折叠木盒，小心地将骷髅头装入其中，随即又取出一张黄符，“啪”地一声贴在了盒盖上，将其彻底封镇。做完这一切，她才俯身掐灭了地上仅剩一小截的符香。符香一灭，那黑袍柳藤刀客身形一晃，化作点点绿光消散，地上只余那支翠绿的柳枝，被她小心收回袋中。那只体型庞大的妖化公鸡也随着符香熄灭，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迅速缩小，恢复了原本的芦花鸡模样，此刻正咕咕叫着，颇为灵性地踱步到女子脚边。
“这下长见识了吧？”红缎女子松了口气，看向李然，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告诫，“世间鬼怪，防不胜防。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凡夫俗子，知道的越少，反倒活得越安生些。”
说罢，她便要掐动引魂咒诀——这是司天台成员必备的清场小术，威力不大，却能让目击者沉沉睡去，醒来只当是南柯一梦，模糊掉这惊悚的记忆，重拾那份“无知”的勇气。
然而，咒诀尚未成型，一声饱含怒意的苍老暴喝，如同炸雷般在河面上空响起：
“是谁？！敢在此处造次，还打杀了我的下属？！”
红缎女子脸色剧变，循声望去。只见河心处猛地炸开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雾气迅速凝聚，显出一个身着破旧青色吏袍、腰间系着一枚无绥（无丝带装饰）小印的干瘦老头身影，他悬立水面，浑浊的老眼怒视着岸上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