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平阳府城西的“枯柳巷”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这条巷子因两旁种满半枯的垂柳而得名，白日里便少有人迹，到了深夜，更是如同鬼域。两侧的院墙高耸斑驳，月光被浓密的柳枝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焦糊腥气。
沈青囊与赵无疾如同两道贴地而行的黑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枯柳巷中段一处最为阴暗的拐角。这里有一棵特别粗壮的老柳树，树干虬结，枝叶繁茂，足以遮蔽身形。树旁还有一个早已废弃的石质牲口饮水槽，提供了绝佳的掩体。
两人伏在石槽后的阴影里，屏息凝神，如同蛰伏的猎豹，等待着猎物的出现。夜风穿过柳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掩盖了他们微弱的呼吸。
“按时间推算，应该快到了。”赵无疾压低声音，几乎贴着沈青囊的耳朵说道，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巷子两端。
沈青囊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她已将配制的“替代品”药粉和药液分装好，藏在最顺手的位置。同时，她还准备了几支特制的迷香和数枚淬有强效麻药的细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巷子里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等待，让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巷子深处，终于传来了细微的、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以及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来了！
沈青囊和赵无疾立刻绷紧了神经，将身体压得更低。
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一支小小的车队出现在巷口昏暗的光线下。两辆蒙着厚重黑布的板车，由四名身材魁梧、腰间佩刀的劲壮汉子押送着，缓缓前行。车旁，还跟着一个穿着深蓝色药师服、提着灯笼的中年人，正是赵无疾描述的那名王药师！
灯笼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映照出这几人脸上不耐烦和警惕混杂的神情。
“快点快点！这鬼地方，阴森森的，早点送完早点回去！”一名护院低声抱怨道。
“少废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最近城里不太平，听说周文渊那狗官的同党还没抓到！”另一名护院呵斥道。
那王药师则皱着眉头，不时用灯笼照看板车上的黑布，似乎担心有什么闪失。
车队缓缓驶入沈青囊二人埋伏的拐角区域。距离越来越近，十丈……五丈……三丈……
就是现在！
沈青囊与赵无疾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出手！
沈青囊手腕一抖，数点寒星激射而出！并非射向人，而是射向那两辆板车的车轮轴承和拉车骡子的腿关节！她要先让车队停下来！
“嗤！嗤！”
细微的破空声几乎被风声掩盖。拉车的骡子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同时，车轮轴承被银针卡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板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有情况！”
护院们大惊失色，立刻拔刀出鞘，警惕地环顾四周！王药师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躲到车后。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阵脚微乱的瞬间，赵无疾动了！他如同鬼魅般从石槽后闪出，手中扣着的几枚铁蒺藜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射向那四名护院的面门和持刀的手腕！攻势狠辣，旨在扰敌！
“暗器！小心！”护院们慌忙挥刀格挡，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沈青囊的身影如同轻烟般飘至板车另一侧！她的目标明确——车上的“原料”！她双手连扬，早已准备好的迷香粉如同薄雾般洒向那四名护院和王药师！这迷香是她特制，见效极快，且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呃……头晕……”
“不好！有毒……”
几名护院和王药师吸入迷香，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发软，刀都险些拿捏不住！但他们毕竟是练武之人或常接触药物，抵抗力较强，并未立刻昏厥，只是动作变得迟缓混乱。
“找死！”为首那名护院头目强忍眩晕，怒吼一声，挥刀向沈青囊扑来！刀风凌厉，显然功力不弱！
沈青囊不与他硬拼，身形如同游鱼般滑开，同时指尖夹着的淬毒细针，精准地刺向他手腕的“神门穴”！那护院只觉手腕一麻，钢刀险些脱手，心中骇然！
另一边，赵无疾也与另外三名护院缠斗在一起。他身手敏捷，招式刁钻，专攻下盘和关节，一时间竟将三人逼得手忙脚乱。
但沈青囊知道，必须速战速决！这里的动静虽然不大，但时间一长，难免惊动巡夜官兵或济世堂的后续接应！
她虚晃一招，逼退护院头目，身形一闪，已来到板车旁。她迅速掀开一辆板车的黑布一角，浓烈的腐臭和药味扑面而来！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到车上堆满了用草席包裹的、渗着暗红液体的尸块！
强忍着恶心和愤怒，沈青囊迅速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替代品”。这些药粉和药液被她用特制的薄胶包裹成与尸块大小相似的形状，颜色也调配得极为相近。她动作快如闪电，将车上的几包关键“原料”迅速替换下来，塞入随身皮囊，同时将“替代品”放置回原位，并用黑布重新盖好。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完成第一辆车的替换后，她立刻转向第二辆车。这辆车上堆放的则是沾染脓血的布条等物。沈青囊如法炮制，将部分布条替换成浸有特殊药液的仿制品。
就在她即将完成替换的刹那，那名护院头目终于缓过劲来，见沈青囊在动车上之物，目眦欲裂：“住手！敢动‘料’，老子剁了你！”他狂吼着，不顾一切地挥刀冲来！
与此同时，巷子两端，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那边有动静！”
“快！去看看！”
是巡夜的官兵被惊动了！
形势急转直下！
“赵兄！撤！”沈青囊低喝一声，将最后一包“替代品”塞好，黑布盖严。她不再恋战，双手齐扬，将剩余的药粉和迷香全力撒向追来的护院和逼近的官兵方向，制造混乱！
赵无疾也心领神会，虚晃一招，逼退对手，转身便与沈青囊汇合。
两人毫不迟疑，身形一展，如同两只大鸟，迅捷无比地掠向巷子一侧的高墙！沈青囊足尖在墙壁上连点两下，借力翻上墙头。赵无疾紧随其后。
“放箭！别让他们跑了！”下方的护院和赶到的官兵气急败坏地喊道。
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射来，但沈青囊和赵无疾的身影已消失在墙头的黑暗中。
两人在连绵的屋顶上急速奔行，几个起落，便已将枯柳巷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确认无人跟踪后，他们才在一处僻静的废弃院落中停下。
“得手了？”赵无疾喘息着问道，脸上带着兴奋和后怕。
沈青囊点头，拍了拍鼓囊囊的皮囊：“替换完成。接下来，就看窑里的‘好戏’了。”
她望向化人场的方向，眼神冰冷。那些被替换的“原料”，一旦投入高温的毒窑，将会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要么猛烈爆炸，要么释放出大量有毒或刺激性烟雾……足以让那座害人的魔窟，喝上一壶！
“我们立刻回义庄，静观其变。”沈青囊道。
两人再次隐入夜色，向着义庄的方向潜行。今夜的行动，虽然冒险，但第一步，已经成功迈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化人场那座砖窑内，被悄然点燃。
沈青囊与赵无疾悄无声息地回到义庄时，已是丑时末。天色依旧墨黑，但东方的天际已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义庄内，周文渊和福伯等人几乎一夜未眠，听到动静，立刻紧张地迎了上来。
“恩公！赵兄弟！你们可算回来了！情况如何？”周文渊脸色苍白，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忧。
“一切顺利，原料已替换。”沈青囊言简意赅，将装有真正“原料”样本的皮囊小心放在一旁。这些是济世堂罪证的一部分。
赵无疾则快速将枯柳巷的经过说了一遍，听得周文渊心惊肉跳。
“接下来，我们只能等。”沈青囊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城西化人场的方向，眼神深邃，“看那窑中，能否烧出一场‘惊喜’。”
众人闻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若替换的“替代品”未能起效，或提前被发现，不仅前功尽弃，更会打草惊蛇，引来灭顶之灾。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义庄内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玄霜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伏在沈青囊脚边，耳朵竖立，冰蓝色的眼眸警惕地转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凌晨四点多），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如惊雷、却又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从城西方向遥遥传来！紧接着，地面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来了！
义庄内所有人猛地站起，冲到窗边！
只见城西的天空，尤其是化人场方向，陡然亮起一片不正常的、混杂着青红二色的诡异光芒！紧接着，一股粗大的、浓黑如墨、却又夹杂着惨绿和猩红火光的烟柱，冲天而起！将半片天空都染成了恐怖的颜色！
与此同时，隐隐约约的、混乱的呼喊声、尖叫声、以及更密集的锣声，顺着夜风传了过来！
“走水了！化人场走水了！”
“快跑！毒烟！有毒烟！”
“炸了！窑炸了！”
成功了！替换的“替代品”在窑内高温下，果然发生了剧烈的、甚至是爆炸性的反应！
沈青囊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配制的那些“替代品”，混合了数种遇热极易产生爆炸或释放大量腐蚀性、刺激性毒烟的药材，其效果，远超她的预期！
“赵兄，机会来了！”沈青囊立刻看向赵无疾，“窑厂大乱，守卫必然分散，是潜入夺取铁证的最佳时机！”
赵无疾也是精神大振，摩拳擦掌：“好！我跟你去！”
“不，你留下。”沈青囊果断摇头，“你熟悉城内情况，万一有变，可带周大人他们转移。我一人前去，目标更小，行动更方便。”她顿了顿，看向周文渊，“周大人，若天亮后我未归来，或城中有大变，你等即刻设法混出城去，前往省城按察使司，将所知一切，面禀按察使大人！这些样本，便是证据！”她指了指那个皮囊。
周文渊深知此事凶险，眼眶泛红，重重一揖：“恩公！千万小心！”
沈青囊不再多言，重新蒙上面巾，对玄霜低喝一声：“玄霜，我们走！”
一人一狼，如同两道离弦之箭，再次冲出义庄，向着那片火光冲天的混乱之地疾驰而去！
越靠近化人场，空气中的焦糊味、刺鼻的硫磺硝石味、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腥臭毒烟味就越发浓烈，令人作呕。远远就能看到，原本那座巨大的砖窑已彻底坍塌了大半，残存的窑体如同喷发的火山口，不断向外喷射着黑红绿的毒火和浓烟，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地狱！
窑厂四周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哭喊奔逃的工匠和守卫。许多人身上带着火苗，痛苦地翻滚；更多的人则被毒烟熏得咳嗽不止，涕泪横流，甚至倒地抽搐。先前严密的守卫已荡然无存，幸存者只顾逃命。
沈青囊屏住呼吸，运功抵御毒烟，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现场。她的目标明确——那座尚未完全坍塌的、原本存放“瘟灵散”成品的侧窑，或者，抓捕一名核心药师！
她避开四处乱窜的人群，如同鬼魅般贴近窑厂边缘。玄霜紧随其后，凶悍的气息让一些试图靠近的惊惶之人下意识地远离。
侧窑的位置相对偏僻，但此刻也有火焰蔓延。沈青囊看到侧窑的门口倒着两名被坍塌物砸中或毒烟熏死的守卫。窑门半开着，里面隐约有火光闪烁。
她毫不犹豫，闪身而入！
侧窑内温度极高，浓烟弥漫，视线极差。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罐和洒落的、颜色暗沉的粉末晶体——正是“瘟灵散”的残渣！
沈青囊心中一喜，立刻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小瓷瓶，迅速而小心地将地上残留的、未被污染的瘟灵散粉末刮取收集起来。这些都是铁证！
就在她专心收集证据时，突然，侧窑深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和挣扎声！
还有人！
沈青囊眼神一凛，握紧匕首，悄无声息地向声音来源摸去。绕过一堆烧得变形的铁架，她看到一个人影被压在倒塌的砖石下，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正是那个王药师！他满脸焦黑，衣衫褴褛，气息奄奄，手中还死死抓着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
看到沈青囊出现，王药师眼中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嘶哑地喊道：“救……救我……盒子……给你……”
沈青囊目光落在那紫檀木盒上，心中一动。她上前，用匕首挑开压住王药师腿部的砖石，但并未立刻救他，而是先拿过了那个盒子。盒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着诡异的符文，还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
“钥匙。”沈青囊声音冰冷。
王药师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沈青囊接过，打开铜锁。盒盖掀开，里面是厚厚的几册账本，以及几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账本封面上，赫然写着“瘟灵散出入录”！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盒子里，很可能就是济世堂炼制、销售瘟灵散的完整账目和往来密信！是扳倒他们的最直接证据！
沈青囊强压心中激动，将盒子小心收好。然后，她才看向奄奄一息的王药师。
“说，万守财和崔明远，现在何处？还有何阴谋？”沈青囊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厉声问道。
王药师为了活命，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嘶声道：“万……万爷和知府大人……此刻应在……在城北的‘藏翠楼’密会……听说……听说省城来了大人物……要……要彻底清洗……灭口……”
省城来了大人物？彻底清洗灭口？
沈青囊心中剧震！对方动作好快！看来窑厂爆炸，已经惊动了最上层，他们要狗急跳墙了！
“还有呢？”沈青囊逼问。
“还……还有……他们……他们在城中几处水井……也……也投了……慢性的‘瘟种’……以防万一……”王药师断断续续地说道。
水中投毒！？沈青囊倒吸一口凉气！这群疯子！为了毁灭证据、制造混乱，竟然连全城百姓的性命都不顾了！
就在这时，侧窑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里面还有人吗？快搜！不能留活口！”
追兵来了！而且是要灭口！
沈青囊眼神一寒，不再犹豫。她看了一眼王药师，此人助纣为虐，死有余辜。她收回匕首，不再管他，转身便欲从侧窑另一侧的破窗撤离。
“等等……救我……”王药师绝望地伸出手。
沈青囊脚步一顿，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自作孽，不可活。”话音未落，她已如轻烟般穿窗而出，玄霜紧随其后。
她刚离开不到片刻，几名手持钢刀、面色凶狠的劲壮汉子便冲进了侧窑，看到奄奄一息的王药师，二话不说，手起刀落！
惨叫声戛然而止。
沈青囊隐身在侧窑外的阴影中，听着里面的动静，眼神冰冷如霜。灭口？看来对方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掩盖真相了。
她必须立刻赶回义庄！王药师临死前的话信息量太大！万守财、崔明远在藏翠楼与省城来人密会，准备清洗灭口；城中水井被投慢性毒药；对方已开始全面灭口行动……周文渊他们的藏身之处，恐怕也不安全了！
她看了一眼怀中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又望了望城中藏翠楼的方向。铁证已在手，但危机也迫在眉睫。
下一场风暴，即将在平阳府城内全面爆发！她必须抢在对方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