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当第一缕微弱的曙光挣扎着穿透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空那层永不消散的黑红色阴霾,洒落在残破不堪却依旧倔强屹立的乌鲁克城头时,城中已然是一片紧张而有序的忙碌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草药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气息。
陈银早早地醒了过来,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身体的剧痛和灵魂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折磨着他的神经。但他强行压下所有不适,再次沟通钢之魂纹章,召唤出了更多的哈罗(haro)球形辅助机器人。这些红绿白相间的小圆球,发出“哈罗~哈罗~”的电子音,灵活地穿梭在城墙内外,协助士兵们搬运建材、加固昨天在拉赫姆冲击下受损的“纳比斯汀之牙”光牙壁垒,进行着最后的修缮工作。
随后,他强撑着身体,亲自来到临时搭建的医疗区,用自己那源自光子力的、带有微弱治愈效果的能量,为那些在昨日守城战中负伤的士兵和侥幸存活下来的平民处理伤口。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汗水不断从额角滑落,但他依旧坚持着为每一个伤者注入一丝维系生机的力量。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不多了,这些后勤工作,或许就是他此刻能为这座城、为这些人尽的最后一份力。
北壁的防线已经收缩。列奥尼达一世和牛若丸率领着最后的精锐士兵,奉命撤回乌鲁克主城。此刻,这两位身经百战的从者,正并肩行走在乌鲁克高大的城墙上,进行着最后的巡视。他们沉默地看着城外那片不断逼近、翻滚着死亡气息的黑红色海洋,又回头望向城内那些虽然面带恐惧却眼神坚定的幸存者,坚毅的面容上写满了凝重与决绝。最后的堡垒,即将迎来最终的考验。
清晨时分,神塔顶层的作战会议室召开了一次至关重要的战前会议,最终敲定对抗提亚马特的详细步骤。但陈银并没有被允许参加。传令兵带来的口信是“王命银阁下安心静养,以备最终之战”。陈银站在会议室紧闭的大门外,看着那扇隔绝了内部讨论的木门,心中了然。他清楚地知道,这并非排斥,而是吉尔伽美什王对他的一种保护。贤王那双能洞悉万物的眼睛,早已看穿了他身体濒临崩溃的真相。王不希望他再参与耗费心神的战术推演,更不希望他得知某些需要付出惨烈代价的环节后,再次不顾一切地强行出手。即便失去了魔神Z那毁天灭地的力量,陈银所展现出的“哈罗”后勤网络、光子力治疗、以及对各种“异世界”装备武器的应用能力,其战略价值,尤其是在这种守城战中,丝毫不亚于一位顶级从者。王需要他活着,至少……活到需要他力量的关键时刻。
陈银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闭上眼睛。尽管被隔绝在外,但他对会议的内容一清二楚。 “原着”的轨迹,如同刻印般清晰…… 会议最终会确定,由魁札尔·科亚特尔,这位南美的太阳女神,率先发动她的宝具——「太阳石啊,燃烧吧!(chicahua Iztac)」,化身陨石,以自我牺牲为代价,焚烧提亚马特周身那如同触手般蔓延的黑泥,试图阻滞她的前进。因为提亚马特那庞大的本体,正是依靠这些黑泥作为“足”在海中移动的。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陈银的心沉了下去。 谁也不会想到,提亚马特竟然还隐藏着更可怕的能力——「反创世纪(Nega Genesis)」的屏障!这屏障足以抵挡甚至扭曲大部分的攻击。魁札尔的舍身一击,恐怕……效果有限。而为了突破这层屏障,为后续计划争取那至关重要的几分钟,立香将不得不动用最后一划令咒强化魁札尔,而魁札尔本人,也将在那之后,力竭而消散……用生命,为众人铺就通往冥界的血路。
一想到那位总是充满活力、高喊着“Lucha!”、热爱摔跤的热情大姐姐即将迎来那样的结局,陈银的心脏就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但他无能为力。这是“剧本”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是通往胜利之路上必须支付的、惨痛的“过路费”。他改变不了,至少……在找到替代方案之前,他改变不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陈银睁开眼,看到藤丸立香、玛修·基列莱特以及伊什塔尔走了过来。立香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沉重的会议。
“银君!你感觉怎么样?”立香关切地蹲下身问道。
“银前辈,您好些了吗?”玛修也担忧地看着他。
“喂,陈银,艾蕾什基伽勒呢?”伊什塔尔左右张望了一下,有些奇怪地问道,“平时她不是跟你形影不离的吗?怎么没看到她?”
陈银心中微微一颤,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艾蕾她……为了确保冥界通道的万无一失,已经先一步返回冥界,和龙神丸一起进行最后的加固工作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立香和玛修点了点头,没有怀疑。伊什塔尔虽然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那个阴森森的家伙,倒是挺负责”,但也没再多问。
只有陈银自己知道真相。昨晚,他趁着艾蕾因为担忧和疲惫而精神不济时,特意热了两杯牛奶。他将其中一杯,加入了钢之魂空间里某种具有强效安神、足以让一位女神沉睡十个小时以上的特殊植物萃取物。他看着艾蕾毫无防备地喝下,然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他轻轻地将她抱回房间,盖好被子,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充满愧疚与决别的吻。 或许……我真的如艾蕾所说,是个自私的人吧。 陈银苦涩地想。 我无法承受看着她在我面前消失的痛苦……至少……让她在沉睡中,避开这最惨烈的开端。如果……如果我能活到胜利之后,再向她请罪吧。
“我们开始最后的准备吧。”陈银强行甩开杂念,在立香和玛修的搀扶下站起身,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务上。**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分头行动时——
“铛——铛——铛——”**
乌鲁克中央神塔顶端的巨钟,被敲响了!钟声恢弘而悲壮,传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神塔的方向。
只见,在那高高的塔顶平台边缘,身披金色甲胄、猩红披风迎风猎猎作响的吉尔伽美什王,再次现身。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威严的目光扫过下方聚集的人群。祭司长西杜丽,穿着一身庄重的祭服,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平静,坚定地站在王的身侧一步之后的位置。
塔下,乌鲁克城内所有幸存的人们——无论老人、妇女、孩童,还是伤痕累累的士兵,都自发地、沉默地汇聚了过来。他们的人数,已然不足三千。这是经历了无数次魔兽狂潮、黑海侵蚀后,整个人类最后防线仅存的血脉。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城共存亡的决绝。
吉尔伽美什王深吸一口气,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声音,借助魔力,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本王在此,向所有选择留在乌鲁克的市民宣告!”**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而非末日的预言。
“半年前,魔兽战线开始构筑之初,本王曾对你们说过——无论怎样垂死挣扎,乌鲁克……终将毁灭。”**
人群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当时,本王给予你们选择。可以逃跑,可以沉溺于最后的享乐,也可以悲叹命运不公,甚至……投身冥界,寻求安宁。”**
“但是——”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骄傲,“你们!在场的每一位!都选择了战斗到底!明知结局注定,依然决定手握武器,与这毁灭的命运抗争到底!”
“毫无疑问!”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坚定的面孔,“乌鲁克,是一座幸福的都市!它的幸福,不在于永恒,而在于它的历史、它的生活、它的民众所展现出的勇气与尊严!包括——本王在内!”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份沉重的骄傲在每个人心中沉淀。然后,他用更加清晰、更加决绝的语气,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现实:
“本王再说一遍!听清楚了!乌鲁克——即将毁灭!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抽泣声,但很快被更坚定的沉默所取代。
“但是!各位——无需悲伤!”吉尔伽美什王的眼中,爆发出如同太阳般璀璨的光芒!
“要说为何?”**
“——因为!只要还有一人!哪怕只有一人!能够迎来胜利的黎明!那么,吾等今日的生命姿态!吾等战斗的身影!吾等的意志与荣耀!都将永远、深刻地铭刻在他的记忆与灵魂之中!”**
“人类的传承,并非仅仅依靠血缘!更是智慧的传递,是意志的继承,是生命的连锁!是哪怕身死,亦能在他者心中点燃火种的、不屈的力量纽带!”**
“乌鲁克的毁灭,不代表吾等的毁灭!”王的声音如同宣誓,震撼天地,“吾等将于此刻!于这片废墟之上!闪耀于胜利的黎明!用这束用生命点燃的光辉,连接起——属于人类自己的、崭新的时代!”
“都听好了!本王的精锐们啊!”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空与大地,“吾等将于此刻,否定那企图让万物回归原始的起源之神!开启属于人类自强不息的新纪元!”
“这!是真正的——与诸神的诀别之战!”**
“将你们的性命!你们的力量!你们的一切!都献给这座城市!献给本王吧!”**
“为了——向后世子孙!传达吾等乌鲁克——最后的、也是永恒的——荣耀!”**
“乌鲁克——永存!”**
“乌鲁克永存!!!”三千人发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撕裂阴云的声浪,直冲云霄!恐惧消失了,悲伤被点燃成了复仇的火焰!老人握紧了拐杖,妇女抱紧了孩子,士兵举起了残破的武器!这一刻,乌鲁克化作了人类勇气与尊严最璀璨的丰碑!
“玛修!银君!”立香紧紧握住拳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与无比坚定的信念,“我们一定要成功!”
“是!前辈!”玛修重重地点头,举起了手中的盾牌。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陈银感受着那冲天而起的斗志,冰冷的心中仿佛也注入了一丝暖流。
而在沸腾的人群边缘,一个身披灰色斗篷、将面容深深隐藏的身影,正静静地注视着塔顶那位睥睨天下的王者。兜帽的阴影下,金固那双翠绿的眼眸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困惑、动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他的胸口,那个曾被贯穿的巨大空洞早已愈合如初,澎湃的魔力在体内流淌。这力量,来自于昨晚……
(闪回开始)
昨晚,牢房(或许更像个简陋的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祭司长西杜丽走了进来。她看着蜷缩在角落、气息奄奄的金固,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悲伤与……慈爱?
“我知道……你不是恩奇都大人。”西杜丽轻声说道,直接道破了真相。
“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她的话语让金固一愣,“并且,我由衷地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是你,把‘人生’和‘道路’,赋予了那位曾经孤高的王。”**
“所有人都在哀叹你的‘死’,所有人都不曾忘记恩奇都。我也一样。”**
“所以……愿你能获得幸福。美丽的……绿色之人啊。”**
西杜丽的话,像是在对金固说,又像是在透过他,对那个早已逝去的灵魂低语。金固不明白,这个陌生的人类女性为何会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语。他本能地感到烦躁,挣扎着起身,离开了房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濒临崩溃的身体爬上城墙的,只是茫然地看着夜幕下死寂的乌鲁克。 我真是个笨蛋…… 他自嘲道。
“还不赶紧站起来,你个没骨气的。”一个冷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吉尔伽美什王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本王可不允许你曝尸于此。立刻消失。本王……不会向你问罪。”
金固身体一僵。
“怎么?站不起来了?”王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这还真是……被誉为诸神最高杰作的家伙吗?”
“你神气什么!”金固被激怒了,猛地想站起来,但失去了圣杯魔力支撑的泥土身躯早已千疮百孔,他的脚踝发出一声脆响,直接断裂!他狼狈地摔倒在地。
“可恶!居然……被你看到这副丑态!”金固不甘地捶打着地面。
然而,吉尔伽美什却只是冷哼一声,随手打开了金色的涟漪,从中取出了那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圣杯,如同丢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般,扔到了金固的面前。圣杯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了金固的体内。瞬间,温暖而强大的力量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破损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完毕!
金固猛地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然后如同被激怒的野兽般冲上去,一把揪住了吉尔伽美什的衣领,愤怒地咆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敌人!我不是恩奇都!不是恩奇都!我不是恩奇都啊!!!”咆哮到最后,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崩溃的呐喊。**
“没错。”吉尔伽美什任由他抓着,猩红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你只是使用了他的躯体。”
“那为什么还……!”**
吉尔伽美什没有让他说完,猛地反手一把攥住了金固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情感,低沉而有力:
“但是。你仍是本王所庇护的……不,是友爱的对象。”**
“……你说什么?”金固愣住了。
“非要本王说出来吗?你个大蠢材!”吉尔伽美什似乎有些恼怒于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傲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即便内心不同!灵魂相异!你的身体……仍是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天之锁’!”
他顿了顿,仿佛在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当然。那家伙(恩奇都)过去总是坚持自己是个‘兵器’。如果按照他这个说法……那本王关心一下自己的‘兵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那是本王过去最为信赖的‘兵器’,你……勉强也算是个‘后继机型’?袒护一下自己的‘装备’,有什么不对?”
他整理了一下被金固抓皱的衣领,转过身,背对着金固,用一种近乎随意的语气说道:“就要世界末日了。随心所欲地活吧。”
说完,他迈步准备离开。
“等等!”金固叫住了他,声音带着颤抖和迷茫,“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吉尔伽美什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有平静的话语随风传来:
“意思就是——无关父母,无关出身背景……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就像过去的本王……以及他一样。”**
(闪回结束)
塔顶,吉尔伽美什王的演讲已经结束,但他挺拔的身影依旧屹立,如同指引方向的灯塔。
人群中,金固缓缓抬起了手,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圣杯的力量在温暖地跳动。他又抬头,望向远方那片正在逼近的、代表着“母亲”与“起源”的黑红色死亡之海。那双翠绿的眼眸中,最初的迷茫与动摇渐渐褪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光芒,开始缓缓凝聚。
真正……想做的事?
他,似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