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位于平海郡城西五里外,原是一处背阴的山坳。寻常年月,这里便已是荒草萋萋、坟茔杂乱,白日里都少有人至,入夜后更是鬼火幢幢、鸦声凄厉。而此刻,当陆然等人疾驰而至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寒意。
尚未靠近,那股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死寂之气便扑面而来。空气中飘浮着肉眼可见的淡红色血雾,与灰蒙蒙的冥渊死气交织在一起,将整片山坳笼罩在一片诡异而压抑的暗红之中。先前远远望见的冲天血光已然收敛,却化作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纹路,如同活物的血管筋络,深深烙印在山坳的土地、岩石乃至那些被掘开的坟冢之上,构成了一座覆盖数里范围的巨大而邪恶的阵法!
阵法中央,原本坟茔最密集之处,此刻已被彻底清空,形成一个约十丈方圆的圆形祭坛。祭坛以白骨垒砌基座,表面铺着厚厚一层暗红近黑的泥土——那浓烈的血腥气正是由此散发。祭坛之上,竖立着七根歪歪扭扭、通体漆黑的木桩,木桩顶端,各钉着一具残缺不全、但依稀能看出身着古老服饰的干尸!这些干尸并非新死,而是不知从何处掘出的古尸,此刻在阵法之力的催动下,正缓缓扭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空洞的眼窝望向天空,口中发出无声的哀嚎。
祭坛正前方,一道身着青色道袍的身影背对众人而立,正是玄云道长!他手中持着一柄以人骨为柄、顶端镶嵌着幽绿宝石的诡异法杖,口中念念有词,法杖顶端的宝石随着他的咒文明灭不定,与地面上那巨大的血阵交相辉映。
而那些从城中退走的数百活尸,此刻正密密麻麻地跪伏在祭坛周围,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它们身上的死气正丝丝缕缕地被抽离出来,汇入祭坛下的血阵之中,再经由阵法转化,化作更加精纯的黑暗能量,注入那七根木桩顶端的古尸体内。随着能量的注入,那七具古尸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干瘪的躯体竟有缓缓膨胀、重现生机的趋势,散发出的威压也越来越恐怖,竟都已超越了筑基期,直逼假丹境界!
更让陆然心惊的是,这血阵的纹路走向、能量运转方式,竟与葬尸谷冥祠中的那座上古跨界大阵隐隐呼应,如同主阵延伸出的一个“枝杈”或“前哨”!玄云在此布下此阵,绝非仅仅为了炼制几具强大的尸傀,而是在进行某种关键的“预热”或“定位”,加速主阵的激活进程!
“妖道!安敢如此!”萧破军目睹这邪异血腥的一幕,怒火攻心,赤焰长枪嗡鸣震颤,就要上前。
“且慢!”严锋却一把按住了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整个血阵,沉声道:“此阵已成,气机勾连天地死气,贸然闯入,恐遭反噬。需先破其节点,断其能量流转。”
陆然凝神感知,浩然气如潮水般扩散开来,迅速分析着这座血阵的结构。片刻后,他指向祭坛周围七个看似随意散落、却隐隐对应北斗七星方位的石堆:“那七处石堆,乃阵法汲取地脉死气与转化尸气的节点,也是连接祭坛与外围尸群的中枢。必须先破之!”
“苏仙子,严大人,请与我各攻两处节点。侯爷,请你率部牵制外围尸群,防止它们干扰,同时警惕祭坛上那七具古尸异动!”陆然迅速分配任务。
“好!”众人齐声应诺。
没有丝毫犹豫,三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分别射向不同的石堆节点。萧破军则大喝一声,率领亲卫与内务司精锐结阵前行,气势如虹,直逼跪伏的尸群!
“哼,不自量力!”祭坛前的玄云道长似乎早有所觉,并未回头,只是冷哼一声,手中骨杖重重一顿!
“嗡——!”
整个血阵红光大盛!那七处石堆节点猛然爆发出浓郁的黑色死气,化作七道扭曲的鬼影,扑向袭来的陆然三人!与此同时,跪伏的尸群仿佛接到了指令,齐齐站起,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潮水般涌向萧破军率领的军阵!祭坛上,那七具古尸的扭动骤然停止,深陷的眼窝中同时亮起猩红的光芒,锁定了闯入者们!
大战瞬间爆发!
陆然面对的,是两道由精纯死气与怨念凝聚而成的鬼影,它们没有实体,却能直接侵蚀神魂,发出尖锐的精神冲击。陆然屏息凝神,月华守心佩散发清辉护住灵台,同时双手掐诀,十指间玉白色气丝激射而出,并非攻击,而是迅速在空中交织,构成两个小巧而复杂的净化符印——“净灵符”!
“镇!”
符印落下,精准地印在两道鬼影额心。浩然正气与净化之力爆发,鬼影发出凄厉惨叫,形体迅速淡化、消散。陆然趁机并指如剑,凝聚了“薪火”之力的剑气如同晨曦破晓,狠狠斩在石堆节点之上!
“轰!”
石堆炸裂,其中埋藏的阴邪法器与作为能源的冥气结晶同时被剑气摧毁、净化!一处节点,破!
苏晚晴那边,月华长剑挥洒如银河倒卷,清冷剑气不仅斩灭了鬼影,更将石堆连同周围数丈的土地都冻结出一层白霜,死气流转顿时僵滞,随即被紧随其后的剑罡彻底绞碎。
严锋的手段则更为直接霸道,乌黑长剑挥动间仿佛能吞噬光线,剑锋过处,鬼影溃散,石堆如同被无形之力从内部瓦解,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
三人出手皆是迅雷不及掩耳,几乎在眨眼间,七处节点便被破去四处!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破除剩余三处节点时,祭坛之上,异变突生!
那七具眼中冒着猩红光芒的古尸,同时仰天发出无声的尖啸!啸声引动了阵法核心的磅礴死气,剩余的三处节点红光大作,竟主动炸开!狂暴的死气与血光混合着无数破碎的怨魂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朝着陆然、苏晚晴和严锋三人席卷而去!与此同时,玄云道长终于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残忍而诡异的笑容,骨杖对准三人,幽绿宝石光芒大放!
“冥煞——吞灵!”
一股远超冥煞使者的精纯吸力骤然降临,不仅针对三人体内的真元,更直接针对他们的神魂与生机!三人顿时感觉身体一沉,灵力运转滞涩,神魂仿佛要被抽离体外,连思维都变得迟缓!
“小心!”陆然厉喝,强行催动气海中那点“薪火”明光,玉白色光晕透体而出,在身周形成一层薄薄的护罩,将那吞噬之力稍稍隔绝。苏晚晴也竭力催动月华之力护体。严锋则闷哼一声,周身腾起一层淡淡的黑色煞气,竟似乎也是一种对死气有一定抗性的特殊力量,勉强抵挡。
但那股吸力太强,且源源不绝,三人一时间竟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外围,萧破军虽然率部死死挡住了尸群的冲击,却也无力分身救援。
“能死在本座的‘七煞引冥阵’下,化作冥主降临的资粮,也是尔等的造化!”玄云道长得意地大笑,手中骨杖光芒更盛。
就在这危急关头,陆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再仅仅防御,反而主动将一缕神识,顺着那吞噬之力,逆向探向阵法核心,探向玄云道长手中的骨杖!
他要冒险一搏,以自身对“死寂”与“冥气”的初步理解,结合“薪火”的净化与守护本质,去冲击、干扰那骨杖与阵法的核心联系!
神识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鱼,瞬间触及那幽绿宝石。刹那间,无数混乱、暴虐、充满毁灭欲望的意念冲入陆然的识海,那是冥渊力量最直接的侵蚀!陆然闷哼一声,七窍同时渗出血丝,但他紧守心神,将那一缕淬炼过冥渊死气、带有一丝“寂”意的“薪火”之力,顺着神识,狠狠撞入宝石核心!
“薪火——焚寂!”
没有外在的烈焰,只有内在的“燃烧”与“归寂”。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响起。玄云道长手中的骨杖顶端,那颗幽绿宝石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宝石的光芒骤然一黯,那股恐怖的吞噬之力也随之出现了瞬间的断层!
就是这一瞬间!
严锋眼中精光爆射,整个人仿佛化为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剑,挣脱束缚,乌黑长剑化作一道撕裂一切的黑色闪电,直刺玄云道长心口!
苏晚晴月华长剑清鸣,剑光分化万千,如同月光洒落,不仅彻底斩灭了残余的吞噬之力,更将祭坛周围的血阵纹路大片大片地冻结、破碎!
陆然则强忍神魂剧痛,双手猛地合十,随即向外一分,一股融合了浩然正气、“薪火”意志以及对“冥寂”理解的奇异力量波纹,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所过之处,血光消褪,死气平复,连那些咆哮的尸群都出现了短暂的呆滞。
“噗——!”
严锋的剑,虽被玄云道长仓促间以骨杖格挡偏斜,未能刺中心脏,却仍在其肋下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乌黑的剑气侵入体内,疯狂破坏着生机。玄云道长惨叫一声,脸上首次露出了惊怒与骇然之色。
他没想到陆然竟能以这种方式干扰阵法核心,更没想到严锋的剑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好!好!好!”玄云道长连说三个好字,怨毒地看了一眼陆然和严锋,又瞥了一眼因为核心受损而光芒迅速黯淡、开始不稳的祭坛与血阵,知道事不可为。他猛地喷出一口精血在骨杖之上,那裂纹密布的宝石强行亮起最后一点幽光。
“血遁——冥移!”
轰然巨响中,祭坛猛地炸开,狂暴的死气血光混合着玄云道长的身影一同消失,只留下一地狼藉和迅速崩解的血阵碎片。那七具尚未完全成型的古尸,在失去阵法支撑后,也纷纷倒下,重新化作枯骨。剩余的尸群则如同失去了提线的木偶,大部分瘫倒在地,少数还能活动的也变得毫无章法,被萧破军率部迅速清理。
乱葬岗上,血光消散,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死气与血腥味,以及大战后的满目疮痍。
陆然身体一晃,被苏晚晴及时扶住。他脸色惨白如纸,神魂的剧痛与方才的透支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严锋也微微喘息,持剑的手稳定依旧,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凝重。刚才那一剑,他已尽全力,却仍未能留下玄云,此獠的保命手段着实诡异。
萧破军清理完战场,快步走来,看到陆然的样子,担忧道:“先生伤势如何?”
“无妨,神魂有些震荡,调息便好。”陆然摇头,看向玄云消失的方向,沉声道:“此獠虽退,但仪式似乎并未完全失败。这血阵虽破,却可能已经向葬尸谷的主阵传递了某种‘信号’,或者……完成了部分‘定位’。”
他抬头望向郡城方向,只见那笼罩城池的灰霾,似乎比来时又浓郁了几分,在那铅灰色的云层最深处,暗红色的流光游走得更加频繁、更加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黑暗的彼端,缓缓睁开了冰冷的眼眸。
“我们必须尽快了。”严锋收剑归鞘,声音冰冷而坚定,“玄云重伤遁走,短期内应无力再布置如此规模的阵法。但他背后冥渊的威胁,却不会因此停止。回城,整合情报,准备……直面那座上古大阵。”
众人心情沉重地点头。
而当他们带着疲惫与警惕返回平海郡城时,却不知,郡守府中,一场无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崔琰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内,面前的火盆中,那张来自玄云的密信早已化为灰烬。他脸色变幻不定,时而苍白,时而涨红,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玄云的离间之语,如同毒蛇,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镇远侯气数已尽……冥河将渡……何不早择良木……”
他知道这是陷阱,是阴谋。可另一方面,严锋带来的朝廷压力,城中愈演愈烈的异变,冥渊那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恐怖威胁……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仿佛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一边是忠诚与责任,另一边则是无法预知的深渊与……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
窗外的灰霾越发浓重,几乎完全遮蔽了月光。书房内,只有火盆中跳跃的微弱火光,映照着崔琰挣扎而痛苦的脸庞。
最终,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却并非投向黑暗的决绝。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起笔,深吸一口气,开始奋笔疾书。
他写的不是投诚信,也不是妥协书。
而是一封呈给朝廷中枢、几位他信得过的清流座师的密奏。信中,他将平海郡的真实情况,冥渊的威胁,玄阴教的阴谋,以及自己的担忧与抉择,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他请求座师们在朝中斡旋,务必使朝廷重视此事,增派真正的援手,而非只会党同伐异、掣肘地方的“巡风使”。
写完最后一个字,崔琰盖上自己的私印,将信纸小心封入一个特制的、能隔绝神识探查的蜡丸中。
“来人。”他声音沙哑地唤来最心腹的老管家,将蜡丸交给他,低声道:“老吴,你亲自走一趟,动用我们崔家最隐秘的渠道,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此物送到京城我恩师府上。记住,宁可毁去,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老管家深知事关重大,郑重接过蜡丸,深深一揖,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崔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令人绝望的灰霾,喃喃自语:“萧侯爷,陆先生……还有严大人,但愿我此番抉择,能为这平海郡,争得一线真正的生机……而非,万劫不复。”
风吹过窗棂,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吹动了火盆中那密信最后的余烬,彻底化为虚无。
而在城西乱葬岗的深处,血阵崩解后留下的最大坑洞底部,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暗红光芒,在泥土与碎骨之下,轻轻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
仿佛一颗被深埋的、不祥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