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杨雪云出现在工程部的频率明显增高。
她总是拿着那个小本子,以优化基础设施效率和确保驻地安全符合标准为由,对工程部的各项工作进行近乎苛刻的检查和技术质询。
而她的重点关注对象,似乎就是曲靖。
起初,她只是对曲靖负责的项目提出一些细节问题。
“曲工,三号区取暖管道的保温层厚度,似乎比设计标准薄了零点五厘米。这在极端低温下可能导致热效率下降百分之七,并增加冻结风险。”她指着一段刚刚铺设好的管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曲靖解释那是由于库存材料批次差异,并出示了材料抗压和保温系数的检测报告,证明实际性能并未下降。
杨雪云听完,未置可否,只是在本子上记录着。
然后,她的建议开始涉及具体施工方案。
在改造一处老旧仓库的通风系统时,曲靖团队根据现场条件和现有材料,设计了一套简单有效的方案。
杨雪云看过图纸后,直接找到曲靖:“这个通风效率计算模型过于简化,没有充分考虑冬季特定风向下的风压变化和内部空间气流死角。按照我的计算,在持续静风天气下,角落区域的空气置换率将低于安全阈值。”
她甚至当场拿出一张手绘的草图,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公式和数据,指出了曲靖方案的几处理论缺陷。
虽然这些缺陷在实践层面未必会造成实质影响,但在技术层面上,曲靖无法反驳其严谨性。
最终,工程部不得不按照她提供的、更为复杂和耗费工时的方案进行了修改,周主任对此还表示了杨工专业严谨,值得学习的态度。
这种针对性的技术刁难,让曲靖和他手下的工程师们倍感压力。
杨雪云从不发脾气,也从不提高音量,但她那种基于数据和理论的、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挑剔,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她似乎总能找到工程中那些可以被无限放大的、理论上存在但实践中往往忽略不计的瑕疵,然后要求整改。
这天,曲靖奉命带队检修基地主发电机组的一条辅助线路。
工作接近尾声时,杨雪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嘈杂的机房门口。她安静地等到曲靖他们完成初步调试,才走上前来。
“曲工,能解释一下这条备用线路的切换逻辑吗?”她指着控制箱里新接好的线缆问道。
曲靖耐着性子,将手动切换的流程和保险机制解释了一遍。
杨雪云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控制箱的铭牌上轻轻划过:“据我所知,这套发电系统在设计之初,是预留了自动切换功能的。为什么现在采用的是效率更低、响应更慢的手动模式?”
曲靖心中一沉。
这个问题触及了基地资源匮乏的核心。他尽量平静地回答:“灾变后,很多自动控制模块损坏或缺失,我们缺乏替换零件和专业的编程人员,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可靠的手动操作。”
“缺乏零件和人员……”杨雪云重复了一句,抬眼看向曲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可是,曲工,我检查过库存记录和之前的维修日志。
半年前,基地曾回收过一批从废弃研究所运来的电子元件,其中就包含兼容的pLc控制器。而上个月的日志显示,你亲自签收并报废了一批型号不明的电路板。”
曲靖的背脊瞬间绷紧。
那批电路板,确实包含可用的控制器,但被他暗中截留了下来,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怀璧其罪,另一方面也是想作为关键时刻的储备,甚至可能用于未来修复更关键的设备。
这件事他做得极为隐秘,连周主任都未必清楚细节,杨雪云是如何得知?而且还如此精准地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他身上?
她不是在凭空猜测,她是有备而来。
那些频繁的外出,那个写写画画的本子,恐怕不仅仅是记录基础设施数据,更是在搜集基地内部的人员、物资和潜在的秘密。
“杨小姐可能记错了,或者信息有误。”曲靖稳住心神,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那批回收元件损坏严重,无法使用。报废流程符合规定,有据可查。”
杨雪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但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核心。
她没有证据,或者,她暂时不需要证据。她只是在传递一个信息,我知道你有所隐藏,我关注着你。
“是吗?”她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本子,“也许是我弄错了。不过,曲工,在资源有限的时代,任何浪费或不当处置都是对集体生存的不负责任。你说对吗?”
她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曲靖心中最警惕的地方。
这已经不是技术刁难,而是隐晦的警告和试探。
“当然,物尽其用是工程部的基本原则。”曲靖不动声色地回答。
杨雪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机房,留下一个清冷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曲靖站在原地,机房内发电机的轰鸣声似乎变得格外刺耳。
他意识到,杨雪云的刁难,绝不仅仅是因为技术上的偏执或施压。
这是一种更深刻、更危险的审视。
她像一台精密的人形扫描仪,正在评估基地的一切,包括他曲靖这个人本身。
而她所代表的萧权团队,其真正的目的,恐怕远比他们表面上展现出来的合作要复杂得多。
这场看似平静的技术交流,其下的暗涌,已然冰冷刺骨。
曲靖知道,他和他所要守护的秘密,正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冷静而致命的观察者。
他回到工程部办公室时,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砰地一声把工具包摔在桌上,震得桌上的图纸都跳了一下。
“又怎么了?杨工又挑刺了?”助手小李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杯热水。
“挑刺?”曲靖冷笑一声,“她简直是把整条鱼连骨头带刺都要拆开来检查一遍!”
他抓起水杯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却丝毫无法平息胸中的燥火。杨雪云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那种用数据和逻辑编织成的无形罗网,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憋闷。
在基地两年多,他曲靖靠着自己的技术和兢兢业业,一步步走到工程部副职的位置,不敢说人人敬重,至少也是靠本事吃饭。
周主任虽然圆滑,但在技术上也多半倚重他。何曾像现在这样,被一个外来女人,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一遍遍地质疑他的专业能力、审查他的每一个决定?
更让他恼火的是,杨雪云的质疑并非胡搅蛮缠。
她指出的问题,往往在理论层面确实存在,只是在实际操作和资源限制下被合理妥协了。这种正确的刁难,让他有火发不出,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捆住了手脚,还要面对一个手持放大镜的挑剔观众,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无限放大,被审视,被评判。
“不就是仗着萧权的势吗?”另一个年轻工程师愤愤不平地低语,“还有她那个姐姐,天天在后勤部作妖,她们姐妹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当基地是他们家开的了?”
“闭嘴!”曲靖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地扫过办公室里的几个人,“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做好自己的事!”
众人噤声,但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
曲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他何尝不这么想?杨雪云的针对,很难不让他联想到杨雪晴之前的跋扈。
这对姐妹,一个明着惹人厌,一个暗地里使绊子,都让他对萧权这个团队的反感和警惕与日俱增。
然而,理智告诉他,发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杨雪云的身份特殊,她是萧权团队的技术核心,连周主任都要让她三分。公开冲突,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和工程部。
但这种隐忍,像钝刀子割肉,更让人难受。
连续的精神高度紧绷,影响了他的工作效率,也影响了他的心情。
回到家,面对江秀秀关切的询问,他也常常显得心不在焉,眉头紧锁。
“阿靖,你最近太累了。”江秀秀担忧地给他盛了一碗热汤,“那个杨工,她是不是……”
“没事。”曲靖打断她,接过汤碗,语气有些生硬,“我能应付。”
他不想让妻子过多担心,更不想把外面的压力和负面情绪带回家,污染这片仅存的安宁之地。
但那股被针对、被压抑的恼火,却像一团阴燃的火,在他心底闷烧,消耗着他的精力和平静。
他晚上反复的推敲,杨雪云的针对,或许并不仅仅是刁难,而是一种……冷酷的筛选和测试?她在评估整个基地的承受极限,也在评估他曲靖这个工程负责人的能力和底线?
这个认知,让他背脊发凉,萧权那伙人最终的目的,可能是曙光基地的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