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城下,天地一片肃杀。
黄河仿佛也因即将到来的大战,而低沉了许多。
清军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多铎,勒马于高岗之上,远眺潼关雄浑的轮廓。
他身后是连绵的营寨,八旗劲旅、汉军旗兵及孔有德部,共六万余众已在此立营。
好一座天下雄关!多铎对身旁诸将叹道。
强攻此关,纵得之,亦必折我锐气,待红衣大炮运至,方是破关之时。
关墙之上,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按剑而立,狂风吹动他深色的战袍。
权将军刘宗敏疾步上前:陛下,清虏已在二十里外立营,兵力当有六万之众,我军现有八万余人,然...
他顿了顿,老营精锐仅存六千,新卒过半。
李自成目光扫过麾下诸将:马世耀的四万人守潼关本寨和十二连城,袁宗第领一万二千人控扼禁沟,(刘宗敏)捷轩,你那八千骑兵随时待命出击。
他望向远处清军营寨升起的炊烟,沉声道:朕从西安带来的三十门火炮,此战要靠天险,更要靠人心。
此时,多铎正在营中部署:孔有德部汉军负责架设红衣大炮,蒙古骑兵封锁潼关小道,传令各营:深沟高垒,待炮队一到,即刻攻城!
黄河畔,一队大顺哨骑飞驰回关。为首的哨总跃下战马,气喘吁吁地禀报:清军炮队已过阌乡,至少有百门重炮!
李自成闻言,握紧了剑柄:传令各营,加固工事,我们要在红衣大炮运到之前,让多铎尝尝大顺的厉害!
寒风卷起战旗,猎猎作响。潼关内外,两支大军都在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时刻。
七月二十九日,破晓晨雾尚未散尽,潼关城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李自成亲临阵前,望着远处尚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清军营寨,对身旁诸将道:多铎远来疲惫立足未稳,朕观其营寨连绵不过数里,此地兵力当不及我军。
此战若胜,可挫其锐气,甚至逼其退兵!
大顺军精锐尽出,约三万步骑据山列阵。
刘宗敏亲率八千骑兵居左翼,袁宗第领一万二千步卒居中,马世耀带一万精锐据右翼高地。
战旗猎猎,刀枪如林,大顺军凭借地势缓缓向前推进。
清军大营中,多铎得报立即披甲上马。
李闯欲趁我炮队未至,先发制人?他冷笑一声,对其判断极其不屑。
正合我意!传令:努山、鄂硕各率两千精骑包抄两翼,图赖领重甲骑兵直冲中军!
辰时三刻,战鼓震天。护军统领图赖亲率三百巴牙喇精骑,人马皆披重甲,如一道铁流直冲袁宗第部正面。
放箭!袁宗第急令,箭雨倾泻而下,但大多在清军重甲上弹开。
当重骑兵如楔子般插入大顺军阵型时,图赖一马当先,怒吼:大清巴牙喇,破阵!
与此同时,努山率近千骑兵,从左侧突袭刘宗敏部。
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骑兵猛烈碰撞,战马嘶鸣血光飞溅。
顶住!不许退!刘宗敏大喝,一连劈翻两个清兵,但清军骑兵训练有素,很快形成合围之势。
正面战场上,图赖的三百重骑已冲破三道防线,袁宗第急调长枪兵上前阻截,但清军重甲步兵也已压上。
午时初,大顺军阵型开始松动,一员哨总飞马来报:陛下!右翼马世耀部被鄂硕骑兵缠住,无法支援中军!
李自成在关墙上看得分明,拳头重重砸在垛口上:鸣金收兵!
此战大顺军伤亡约四千余人,清军损失不足千人,当败退的军队退回关内时,伤兵的呻吟声和弥漫的血腥气,让守军士气为之一挫。
多铎在阵前巡视战果,对诸将道:李闯虽据天险,野战终非我八旗对手,待红衣大炮一到,潼关必破!
八月四日,夜。
月光朦胧,给潼关内外披上了一层素缟。
子时刚过,一支千余人的精兵,悄无声息地开出潼关南门。
为首的果毅将军刘芳亮勒住战马,对身后将士低声嘱咐:此番夜袭只焚粮草不许恋战,得手后以火为号,即刻撤回!
很快队伍如暗流涌向清营潜行,然而多铎用兵老辣,早在营外二里处就设了暗哨。
正当大顺军接近营栅时,突然一声锣响,四周火把大举!
李闯中计矣!清将鄂硕纵马跃出,伏兵四起,顿时箭如雨下,刘芳亮急令撤退,清军骑兵却已截断归路。
不要恋战,向西突围!刘芳亮大吼,手中长刀劈翻一名清骑。
血战半个时辰后,千余精兵只剩六百余人狼狈退回关内。
带队的哨总跪地泣报:陛下!清营防备森严,各处皆设陷坑绊马,我军还未接近主营就……
八月五日,夜。
李自成不死心,想再派两千兵卒夜袭。
昨夜败在路径不熟,今夜改从东面河谷突入。他指着地图对将领们,一副成竹在胸的说道。
可惜,多铎早已料到对方会变招,在河谷中伏下重兵,大顺军刚进入河谷就遭三面夹击,伤亡较前夜更重。
八月六日夜, 惨淡笼罩着潼关守军,李自成亲临城门为出击将士饯行:成败在此一举!若再不胜……
他话音未落,刘宗敏抢过话头:陛下放心,末将亲率死士八百,不成功便成仁!
许是时运不济,又或是气运衰竭,当天晚上明月当空,将天地映如银霜。
清营灯火通明,数十座望楼上的哨兵,将四周看得一清二楚,刘宗敏率队刚出关,不到三里就被发现。
多铎在帐中闻报,冷笑下令,果然贼心不死又来了,我要让李闯再也不敢夜出!
清军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后突然以火炮轰击,刘宗敏身中流矢,被亲兵拼死救回。八百死士仅二百余人生还。
清晨,潼关城内伤兵营人满为患。
三日夜袭,大顺军累计折损三千余精锐,却未能动摇清军分毫。
一个断臂的老兵在寒风中喃喃自语:完了……夜袭都不成,还能怎么打……
这低语道出了所有守军的心声。绝望如潼关上空的阴云,笼罩在每个大顺将士心头。
八月九日,黄河冰面传来阵阵的辎重滚动声,一列由四百匹骡马拖拽的黑色炮队,正沿着冰道缓缓前行。
最大的三门神威大将军炮,需十二匹健马才能拉动,炮身黝黑,口径骇人。
报——王爷!红衣大炮已至辕门!探马滚鞍下跪时,多铎正与诸将围着沙盘部署。
豫亲王猛地抬头,鎏金甲胄铿锵作响:好!即刻命乌真超哈营,推进至三里坡,明日拂晓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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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蒙蒙亮,黄河上的晨雾尚未散尽。
潼关城头的守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整齐的号子声,伴随着铁器碰撞的铿锵声。
但见清军阵前,三十余门红衣大炮正在缓缓褪去炮衣,每门炮旁肃立着六名炮手,弹药车掀开油布,露出累累实心弹。
辰时二刻,多铎亲临炮阵。
汉军旗都统佟养甲,单膝跪呈火把:请王爷发令!
多铎接过火把,却先望了望潼关城头,那面迎风猎猎的大旗,冷笑一声:李闯,且看是你的关墙硬,还是本王的炮弹硬!
第一发试射弹呼啸着砸中东门瓮城,砖石迸裂如雨,声如霹雳炸响。
城头守军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三十门大炮齐声怒吼,数十枚炮子带着戾啸砸向城墙,每一发都宛若地动山摇。
隐蔽!大顺老营校尉刚喊出口,就被飞溅的碎砖击中面门,鲜血淋漓。
炮击持续两个时辰,潼关城东段墙体出现多处龟裂,垛口坍塌十余处。
李自成在箭楼内焦灼踱步,忽闻急报:清虏步骑开始推进!
刘宗敏当即请命:臣愿率三百骑突袭炮阵!若不能毁其大炮,愿提头来见!
“好!!捷轩!活着回来!”
这支骑兵如离弦之箭刚冲出城门,很不巧的在半道,遭遇图赖率领的巴牙喇护军。
围住他们!图赖重刀挥砍,血光飞溅,三百骑兵死战不退,终因寡不敌全部殉国。
刘宗敏身被三创,犹自手刃七敌,最后力竭坠马。
硝烟弥漫中,一匹快马自北门疾驰而入,马上使者浑身是血,还未下马便嘶声喊道:陛下!延安失守!尼堪、鳌拜率满汉两万五千精锐,已破延绥防线,正分兵疾趋西安!
文书从李自成颤抖的手中飘落——上面赫然写着镶红旗鳌拜部破肤施,贝子尼堪部陷安定的急报,还盖着延绥总兵府的残印。
恰在此时,数名亲兵抬着,身负重伤的刘宗敏踉跄入帐。
方才率三百骑突袭炮阵,遭遇图赖率领的巴牙喇护军围困,血战中身被三创,力竭坠马,幸得亲兵拼死救回。
此刻刘宗敏甲胄破碎,鲜血自肩甲裂缝中不断渗出,却仍挣扎着欲起身。
没办法,亲兵只好扶着他单膝跪地:陛下…现在回师…还能保住西安!臣…臣愿率部断后!若不能阻敌三日…愿受军法!
李自成望着城外越来越多的清军旗帜,又看向麾下重伤仍请战的爱将,终于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无力感:传令...今夜子时,主力撤往西安,马世耀率所部七千人断后。
是夜,潼关守将马世耀率领七千残部,前往清营请降。
多铎端坐帅帐之中,把玩着马世耀进献的佩刀,帐中诸将按剑侍立,气氛凝重。
听说南山鹿群出没,明日将军可否陪本王围猎?多铎忽然笑道,手指轻弹刀锋。
马世耀闻言,虽有疑虑却不敢多想,生怕露了马脚,很爽快便答应了。
待对方躬身退下,帐帘刚落,哼!多铎脸色瞬间阴沉,将佩刀重重掷在案上。
一旁副将疑惑道:王爷既已受降,为何还要...话未说完便被多铎打断。
马世耀虽降,却不肯完全缴械,部下仍聚营自守,这哪里是真降?多铎冷声道,脸上不经意浮现杀意。
昨夜截获密信,他们明为请降实为诈降,暗地里还想着与李自成里应外合,这等反复无常之徒,留着必成祸患。
他环视帐中诸将,语气森然:闯贼主力虽逃,西北却未平定,若不严惩降而复叛者,如何震慑他人?
传令各旗,明日南山设伏,弓弩手全部换上破甲重箭——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负隅顽抗者,唯有死路一条!
次日雪后初晴,七千大顺军被诱至南山谷地。
当箭雨从四面射来时,马世耀才知中计,怒喝道:多铎奸贼!既然诈降之计已被识破,唯有一死而已!闯王必会为我等报仇!
最后他身中数十箭,仍拄刀而立,至死不瞑目,山谷中血流成河,七千将士无一生还。
潼关城头,最后一面大旗,在烈焰中缓缓坠落。
多铎立马南山,望着谷中的惨状,对左右说道:今日之后,但凡见我旌旗所至,敢有不降者,皆以此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