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荒野官道风像刀子,孔广顺推着那辆嘎吱作响的破车,车上草席裹着双亲的遗骸格外沉重。
妻子周氏头上伤口结了暗红痂,眼神呆滞地背着昏睡的幼子孔祥云,另一手紧紧攥着女儿孔兰冰凉的小手。
幸亏家中那头瘦骨老驴还在,得以让他们把其他行礼放在其背上。
一家人不知道金陵具体在哪里,只知道顺着官道一路向南。
饿了啃几口梆硬的薯干,或向途经荒村讨点残羹冷水,多数时候遭白眼和驱赶。
夜里寻个背风的破庙桥洞蜷缩,挤在一起用体温抵御严寒,连日的疲劳让孔广顺几乎不说话,只是闷头推车,眼睛望着南方灰蒙蒙的天际线,全是麻木的意味。
他们如同离水的鱼,笨拙地在陌生世界游动,几次走错岔路白浪费气力,盘缠早已用尽,周氏头上那支唯一的铜簪,也换了几个粗饼。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次在岔路口茫然无措时,一个看似憨厚的樵夫恰好经过,闲谈间说起自己兄弟在南方跑码头。
走哪条路近少有关卡,他一清二楚,末了还指了条“小路”。
另一次,他们在野地几乎冻僵,一名赶着骡车贩枣的货郎,“顺路”捎了他们一段,虽只十几里,却让他们避开了前方一处有官兵设卡的大镇。
货郎还“无意”中掉了,一块包着粗盐和干粮的破布。
还有在某个小镇外,他们被当地地痞围住勒索,眼看最后一点东西都保不住。
一个路过的行商,只是冷冷瞥了地痞们一眼,对方便莫名悻悻散去。
自从离开孔家后,这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不禁让孔广顺感慨这世道上还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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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与南直隶交界处,荒僻山道前方三里
细雪飘飞,山路蜿蜒。
五十余名匪徒埋伏于此,刀棍在手,眼神却不像寻常劫道者那般散漫,反而时不时望向北方来路,带着几分焦躁。
匪首大汉搓着冻僵的手,低声咒骂:“娘的,孔府那位大人物说的就是这条路,怎还不见人影?几个破落户佃户,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匪徒,嘿嘿笑道:“头儿,管他呢,孔府出了银子让咱们‘处理干净’,还画了那家人的模样,说了驴车特征。
银子可是实打实的,做完这票,弟兄们也能过个肥年。”
就在这时,前方拐角隐约传来驴蹄车架吱呀声,目标出现了!匪徒们精神一振,握紧兵器就待冲出。
然而,侧面陡坡的乱石枯木后,二十余条身影比他们更快,好似鬼魅般无声落下,恰恰封住了匪徒们的前路与退路。
正是一直在护送佃户的罗网小队,他们外罩寻常灰褐棉袍,但静立间渊渟岳峙,偶尔露出内里绛红甲色与腰间狭长刀柄。
韩三站在前列,脸上已无集市小贩的憨厚,唯有一片山岩般的冷硬。
他目光扫过这群明显有备而来的匪徒,最后落在匪首独眼大汉身上,手中亮起一枚不起眼的铁牌。
大汉瞳孔骤缩,心脏狂跳。
他认得那铁牌的形制,是朝廷蕃子的标识!握刀的手瞬间沁出冷汗,他强自镇定故作不识:“哪条道上的朋友?莫要挡了财路。
咱们……咱们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韩三手不自觉搭在刀柄上,声若金石穿透风雪:“受谁所托与我无关,那家人你们动不得。”
“朋友,何必呢?”独眼大汉脸色难看,抬出孔府试图交涉。
“孔府出的价码不低,咱们也是拿钱办事,你们若缺盘缠,咱们得了好处,分润一二也未尝不可……”
“孔府?他出多少钱买你们的命?”他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弧度,笑这群匪寇不自量力。
此言一出,杀气骤浓!
韩三身后一名罗网队员拇指轻推,腰间唐刀出鞘半寸,寒光映雪。
“是罗网!”
匪徒中有人终于认出了,对方装备的制式兵刃以及脚下官靴,骇然失声。
顿时匪群一阵骚动,惊恐蔓延,罗网之名,在真正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中,意味着绝对的死亡和麻烦。
身份暴露,独眼大汉知道再无转圜余地,更明白若完不成孔府的交代,日后在山东地界也难混。
他面孔扭曲狂吼道:“管你什么渔网,蛛网!孔府的银子老子收定了!兄弟们并肩子上!杀了他们,那家佃户一个不留!”
匪徒们嚎叫着扑上,拔刀的铿锵声不绝于耳,他们打算凭借人多势众将韩三等人围杀。
战斗在沉默中爆发,罗网众人阵型如流水般变动,两人持短弩占据高位点射,破空声尖锐,冲在最前的匪徒如割草般倒下。
其者刀光出鞘无声切入匪群,动作行云流水简洁致命,没有喊杀声,只有刀刃切开棉袄斩断骨骼,匪徒临死前的惨嚎。
韩三并未参与混战,一味游走于战团边缘像只老练的鹰隼,每当有匪徒想脱离战场逃离此地,便有一枚飞刀从手中弹出,精准没入对方后脑或腿弯。
罗网的配合精妙绝伦,三人一组攻守一体,效率高得可怕。
匪徒虽众,但多为乌合之众,人数优势迅速化为场上的尸体,雪地被热血浸透融化,留下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冰碴。
那匪首也算悍勇,觑准一个空档,挥刀猛劈一名背对他的罗网队员。
那队员却似脑后长眼,侧身避过的同时反手一刀,刀光如电直刺对方肋下。
独眼大汉踉跄后退,拄刀瞪着不远处,始终平静的韩三,不甘道:“你们……到底为什么……非要保那几个穷鬼……”
韩三看都没看他,对身旁一名刚刚抹去刀上血迹的手下,淡然吩咐:“清理干净,痕迹处理好,就按‘流匪见财起意,内讧火并’布置。”
“是!韩百户。”
不到一盏茶功夫,战斗结束。
五十余名匪徒无一活口,尸横遍野,罗网众人迅速行动,将尸体拖到路旁早已看好的深沟。
韩三走到沟边,漠然看着下面的尸骸,对身边一名年轻手下低声道:“‘货郎’传讯,孔府追兵分水陆两路,已近滕县,领头的叫孔兴武。
你带两人去‘引导’一下,让他们‘确信’目标走了微山湖,西边那条‘近路’。”
“是,头儿。”队员点头领命,又忍不住低问。
“韩头,孔家这边手伸得够长,连这种地头蛇都调动了,那一家子……真能走到金陵?”
韩三望着风雪弥漫的南方,眼神幽深:“他们走不到,我们也要‘帮’他们走到,陛下眼睛在看着呢,曲阜这块烂脓,总要有人去捅破。
我们的差事,就是确保路上‘干净’,别让脓血半道上就洒了。”
“至于他们最后能不能敲响那面鼓,……看他们的命也看天意,走吧,别留下任何痕迹让他们‘看见’。”
罗网小队如同融入雪幕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崎岖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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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半个时辰后,孔广顺牵着驴,深一脚浅一脚转过山坳拐角,突然勒住了缰绳。
前方路旁一片狼藉,积雪被践踏得泥泞不堪,凌乱的脚印间夹杂着骇人污渍——那是干涸的血。
路旁沟壑边缘,还能看到几件破烂,带着暗红颜色的衣物碎片,以及一两把生锈的铁刀。
“当家的……”周氏声音发抖,死死抓住孔广顺的胳膊。
孔兰吓得把脸埋进母亲怀里。孔祥云也醒了,睁着懵懂的眼睛。
孔广顺心脏狂跳,虽为亲眼见证杀伐,但面前这景象分明是,刚发生过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
他不敢细想,更不敢久留,不管是谁杀了谁,这里都绝对不是安全之地!
“走!快走!莫回头看!”他压低声音,几乎是拖着妻儿和驴,踉跄着加快脚步,从那片血腥狼藉的路段仓皇冲过。
老驴似乎也感到不安,喷着响鼻,加快步子。
一家人头也不回拼命往南赶,直到将那可怕的山坳远远甩在身后,直到风雪再次将一切痕迹掩盖。
这一夜,他们不敢找地方歇息,只能借着雪地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连夜赶路。
仿佛只有不停向前,才能逃离身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