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艾丽莎接下来的话,瞬间将他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碾得粉碎。
“你可以选择离开斯特劳斯伯爵府,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中去。”艾丽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继续做你的霍亨索伦之耻,继续在王都的赌场、酒馆和剧院里醉生梦死,继续被朱利安·梅特涅那样的人当众羞辱,继续让你父亲、你哥哥、你整个家族,因为你而蒙羞。直到某一天,你喝醉后失足落水,或者赌债高筑被逼上绝路,又或者,在某个阴暗的巷子里,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在描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必然发生的未来:“届时,我会以‘未婚妻’的身份,为你准备一场体面的葬礼。或许,看在两家过往的情分上,我还会为你流几滴眼泪。然后,婚约自然解除。温莎家与霍亨索伦家的联盟,或许会因此出现裂痕,但时间会抚平一切。而我,艾丽莎·温莎,将恢复自由身。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天赋,我想,帝国应该有很多青年才俊,会愿意重新考虑与温莎家的联姻。比如,索罗斯家的马库斯少爷,他似乎就对我……颇为关注。”
她说着,甚至微微侧头,仿佛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选项”的可行性。那姿态,那语气,冷静、理性、残酷到了极点。她不是在威胁,而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个利昂一旦选择放弃“修正”,就必然走向的、可悲的结局。
利昂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死死地盯着艾丽莎,盯着那张绝美却冰冷如万载寒冰的脸,盯着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紫眸。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艾丽莎给他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选择”。她给他的,是一条看似布满荆棘、实则可能通向苟延残喘的“生路”,和一条看似自由、实则通往毁灭和更彻底耻辱的“死路”。
而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和能力。所谓的“安排”,所谓的“修正”,是施舍,是怜悯,也是……枷锁。他必须接受,还必须感恩戴德地接受。
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深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撑在桌面上的手,无力地滑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咆哮,所有的反抗,在这绝对的实力差距、冷酷的理性分析和赤裸裸的现实面前,都成了可笑的无能狂怒。
“所以,”艾丽莎最后总结道,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只是日常的闲谈,“你的‘安排’,就是接受我的‘修正’。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撒娇耍赖的空间。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折磨’,也可以理解为……你最后的机会。一个,或许能让你在未来某天,不至于像条野狗一样,无声无息死在阴沟里的机会。”
她站起身,月白色的袍角拂过光洁的桌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利昂,紫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掌控者的平静。
“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利昂·冯·霍亨索伦。”
“是像个男人一样,吞下你酿造的苦果,接受‘修正’,哪怕前路荆棘密布?”
“还是,继续做你怯懦的废物,滚回你肮脏的阴沟里,等待命运给你最后的、也是应得的审判?”
“我给你十秒钟考虑。”
她说完,不再看利昂,而是转向主位上的玛格丽特姨母,微微颔首:“老师,我去准备今日的冥想课题。”
玛格丽特姨母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此刻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对艾丽莎处理方式的认可。
艾丽莎转身,向着餐厅外走去,步伐平稳,背影挺直,如同冰雪中傲然独立的寒梅,清冷,孤高,不容亵渎。
利昂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十秒钟,短暂得如同一个呼吸,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餐厅里只剩下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玛格丽特姨母那平静得令人心寒的注视。
接受?意味着无尽的屈辱、严苛到极致的训练、失去所有自由和尊严,成为艾丽莎·温莎手中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试图“修正”的残次品。未来?或许有,但那是一条铺满荆棘、看不到尽头的、被他人掌控的道路。
拒绝?意味着立刻被打回原形,甚至更糟。失去斯特劳斯府这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庇护所,暴露在朱利安·梅特涅、马库斯·索罗斯,以及王都所有等着看霍亨索伦家笑话的鬣狗面前。等待他的,将是更肆无忌惮的羞辱,更凶险的暗算,以及艾丽莎口中那几乎必然的、凄惨的结局。而他的父亲、哥哥、家族,将因为他,承受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两条路,都是绝路。一条是慢慢被凌迟,一条是立刻被处决。
绝望,如同最深的寒潭,将他吞噬。冰冷,刺骨,无法呼吸。
就在艾丽莎即将踏出餐厅门槛的刹那,一个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声音,在死寂的餐厅中响起,微弱,却清晰:
“我……接受。”
利昂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过度而指甲翻起、渗出血丝的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接受……你的‘修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和内脏的碎片。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连忙用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稳。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不敢看玛格丽特姨母,更不敢看门口那个即将离去的、冰雪般的身影。
他选择了生路。一条屈辱的、被掌控的、但或许……还有一丝渺茫希望的生路。为了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向死而生的可能,为了那深植于灵魂深处、不甘就此消亡的、最后一点倔强。
艾丽莎的脚步,在门槛前停顿了半秒。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月光般的银发滑过肩头,在晨光中泛起冰冷的光泽。
“很好。”她清冷的声音传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预料的结果,“下午,训练场。不要迟到。”
说完,她不再停留,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
餐厅里,重新只剩下利昂粗重的喘息,和玛格丽特姨母那平静得令人心悸的注视。
利昂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破,渗出一缕血丝。紫黑色的眼眸中,所有的愤怒、不甘、绝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冻彻灵魂的……死寂。那是一种认命后的麻木,一种将灵魂彻底冰封的决绝。
他抬起手,用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粗暴,仿佛在擦去什么肮脏的东西。然后,他转过身,没有看玛格丽特姨母一眼,也没有再看桌上那几乎未动的早餐,迈着僵硬而虚浮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餐厅外走去。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行尸走肉般的沉寂。
玛格丽特姨母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冷漠,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息。然后,她重新拿起银匙,舀起一勺已经微凉的燕麦粥,送入口中,仿佛刚才那场几乎撕裂灵魂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餐厅外的走廊,空旷而冰冷。利昂扶着冰冷的石壁,一步一步,踉跄地向前挪动。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斑斓而扭曲的光影,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选择了。选择了屈辱地活下去,选择了戴上艾丽莎·温莎亲手锻造的、名为“修正”的枷锁。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利昂·冯·霍亨索伦。他只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残次品,一个在绝望中挣扎求存的、名为“未婚夫”的囚徒。
前路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地狱的大门,已经在他面前,缓缓打开。而带他走进这扇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那个如同冰雪般美丽,也如同冰雪般无情的少女——艾丽莎·温莎。
冰封的棋盘上,棋子已然落定。执棋者冷漠无情,棋子身不由己。这盘以命运和尊严为赌注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利昂,这个被强行按在棋盘上的棋子,唯有在绝望的冰原上,蹒跚前行,直到……被彻底吞噬,或者,在绝境中,燃起那微乎其微的、名为“复仇”与“新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