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凳翻倒的闷响,如同投入沉寂深潭的巨石,在骤然寂静的宴会厅中激起一圈圈无声的、却足以让人心头发紧的涟漪。那悲伤的、引人共鸣的、带着奇异东方韵律的钢琴声,被这粗暴的、充满破坏性的声响彻底撕裂,余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琴凳在光洁地面上微微晃动、摩擦的微弱噪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附,从钢琴,从那流淌出悲伤旋律的黑白琴键,瞬间聚焦到了钢琴旁,那个骤然站起、背影僵硬的身影上。
利昂·冯·霍亨索伦。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众人,面对着那架依旧散发着沉静光泽的三角钢琴。月白色的钢琴漆面,倒映出他此刻模糊而扭曲的影子,像一个被困在镜中的、孤寂的幽灵。他低着头,棕色的碎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濒临爆发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宴会厅陷入了一种近乎诡异的沉默。之前的窃窃私语、低声嗤笑、惊讶的吸气、甚至是被音乐触动的细微情绪波动,都在这突兀的打断中,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仿佛凝固,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只有远处乐队席上,乐师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细微的呼吸声,以及水晶灯偶尔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电流通过的嘶嘶声。
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突然站起来?为什么掀翻琴凳?
是弹不下去了?是意识到自己的“表演”有多么拙劣、多么不合时宜,羞愧难当,所以用这种激烈的方式终止?
还是……情绪终于彻底崩溃,失控了?
各种猜测,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迅速在每一张戴着精致面具的脸上、在每一道交织的目光中蔓延。惊讶、困惑、幸灾乐祸、鄙夷、一丝丝被琴声勾起的、尚未来得及平复的莫名感伤,以及此刻被粗暴打断后、升腾起的、更多的好奇与窥探欲,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利昂身上。
莱因哈特·温莎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他紫罗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锐利地锁定着利昂的背影,试图从那僵硬的身姿中,解读出下一幕即将上演的戏码。是彻底的崩溃?是可笑的失态?还是……别的什么?他默许了这场“演奏”,本意是让其彻底沦为笑柄,但刚才那段奇异的琴声,以及此刻这突兀的、充满破坏性的举动,都隐隐超出了他的预期,让他心底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失控局面的警觉。
马库斯·索罗斯依旧站在艾丽莎身侧不远处,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分析着眼前的一切变量。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些许。掀翻琴凳?这是彻底的放弃,还是……破釜沉舟前最后的疯狂?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处于一个能随时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位置,同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着身旁艾丽莎·温莎的反应。
艾丽莎·温莎静静地站着,月白色的礼服在璀璨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仿佛一尊冰雪雕琢的神像。她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注视着那个背对着所有人、僵硬如石的背影。刚才那段悲伤的琴声,曾在她冰封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细微的石子,荡开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但那涟漪,在这粗暴的打断声中,已然消散无踪。此刻,她的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纯粹的审视,仿佛在观察一个突然发生故障、需要被评估和处理的实验样本。他……到底想干什么?
安妮·温莎蹙着眉,精致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轻蔑。这个利昂表哥,永远都学不会什么叫体面!弹琴出丑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掀翻东西?简直是丢尽了霍亨索伦家和温莎家的脸!她下意识地朝母亲长公主艾莉诺的方向靠了靠,似乎想从那威严的身影上汲取一丝安心。
塞西莉亚·格雷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厚书,灰色的眼眸透过镜片,平静地望向钢琴的方向。她的表情依旧如古井无波,但那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透露出她内心并非全无波澜。刚才的琴声……以及此刻这充满爆发力的静默……这个霍亨索伦,似乎和她预想中的,有些不一样。但也仅此而已。
利昂·冯·罗兰德倚在远处的罗马柱旁,浅绿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饶有兴味的光芒。他轻轻摇晃着手中几乎见底的香槟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带着某种期待的笑意。“掀翻琴凳?有意思……是不想再弹了?还是……不想用琴声说话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而在人群更外围,朱利安·梅特涅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努力压抑着上扬的嘴角,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快意。看吧,这个废物果然撑不住了!当众出丑还不够,还要砸东西?这下可真是把脸丢到姥姥家了!他几乎可以想象,明天王都的贵族圈里,会怎样添油加醋地传播今晚的“盛况”。
菲利克斯·梅特涅搂着埃莉诺·索罗斯,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有礼的微笑,但深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的光芒。掀翻琴凳……是情绪失控的宣泄,还是某种……刻意为之的、吸引注意力的手段?这个霍亨索伦家的废物少爷,似乎总能“出人意料”。
埃莉诺·索罗斯则撇了撇嘴,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趣。还以为能听到点不一样的,结果就这样?真是浪费感情。她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菲利克斯身上,仿佛那边发生的一切,还不如菲利克斯袖口一枚精致的袖扣有趣。
就在这死寂的、空气都仿佛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在所有人或明或暗、或嘲或讽、或疑或叹的目光注视下——
利昂动了。
他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崩溃大哭,或转身逃离,或做出更疯狂的、比如砸毁钢琴的举动。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棕色的碎发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向两侧滑落,露出了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脸颊上,之前被汉斯队长“训练”留下的、用宫廷特制遮瑕膏勉强掩盖的淡青色淤痕,在过度激动和此刻惨白脸色的映衬下,隐隐浮现,如同某种屈辱的烙印。但他的眼睛——
那双紫黑色的、曾经写满愤怒、屈辱、绝望、空洞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两口被投入了燃烧陨石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泪水,没有疯狂,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燃烧到极致后剩下的、冰冷的余烬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更加令人心悸的东西——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将一切置之度外后,所迸发出的、近乎毁灭的、冰冷的疯狂。
他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越过了那架沉默的钢琴,越过了周围那些模糊的、带着各种意味的面孔,直直地、空洞地,投向了宴会厅高耸的、绘着诸神与英雄史诗的穹顶壁画。那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屋顶,穿透了夜空,投向了某个不存在的、遥远的、或许只存在于他臆想中的地方。
然后,他开口了。
没有预兆,没有前奏。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又像是被火焰灼烧过喉咙,带着一种破碎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质感。但那嘶哑中,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力量。
他唱的,不是任何一首在场的贵族们耳熟能详的、华丽繁复的宫廷颂歌、优雅缠绵的抒情诗,或者慷慨激昂的战争史诗。
他唱的,是一段完全陌生的、旋律简单到近乎直白、却带着某种奇异节奏和力量的……歌谣?或者说,是某种介于呐喊与低吟之间的、破碎的誓言?
“故事开始在最初的那个梦中,
满天星光只因我而闪烁,
我看到平凡的我,也会,
有一刻不普通。”
嘶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很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灵魂深处、从被碾碎的尊严废墟中,硬生生抠出来,再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地砸出来。旋律很简单,甚至谈不上什么技巧,只是跟着一种本能的、压抑的节奏在走。歌词更是古怪,充满了陌生的意象和直白的表达。“最初的梦”?“满天星光”?“平凡的我”?“不普通”?这听起来……简直像是街头流浪诗人随口编造的、粗陋的、上不得台面的打油诗!
人群中,刚刚因为琴声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动容,瞬间被更大的惊愕、荒谬和鄙夷所取代。他在干什么?唱歌?在这种场合?用这种……粗鄙不堪的、简直是对音乐艺术的亵渎的方式?而且唱的这是什么鬼东西?简直是对贵族礼仪和审美底线的挑战!
窃窃私语声再次如同潮水般涌起,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轻蔑。
“天哪……他在唱什么?”
“这调子……这歌词……简直闻所未闻!”
“霍亨索伦家到底是怎么教出这种……”
“丢人现眼!真是把北境之狼的脸都丢尽了!”
“快让他停下!这简直是噪音污染!”
“莱因哈特少爷怎么还不……”
然而,利昂对那些议论、那些目光、那些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被绝望、屈辱、冰冷和疯狂的火焰交织而成的、濒临破碎的世界里。他继续唱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也越来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燃烧生命般的决绝:
“前方是未知,
迎面是海风,
塞壬的歌会让人忘了初衷,
他们说每一个风浪,
都能够淹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