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浴池边停了下来。随即,是衣料摩擦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那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仿佛在自家后花园中褪去一件寻常外袍般的、理所当然的平静。丝绸滑过肌肤,搭扣解开,系带松脱……一件,又一件。月白色的、绣着冰晶暗纹的、昂贵的晚礼服,如同褪去的、失去了生命的、美丽的蝉蜕,无声地滑落在地,与利昂那堆凌乱的、黯淡的衣物,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然后是衬裙,束胸,丝袜……最后,是那贴身的小衣。
水汽氤氲中,即使不回头,利昂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如同高山之巅万年不化的积雪混合着幽谷深处空谷幽兰的、独特气息,随着衣物的褪去,更加清晰、更加……无所阻碍地,弥漫开来。与浴室中滚烫的、带着硫磺气息的蒸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又带着某种致命诱惑的、矛盾而危险的气息。
接着,是踏入水中的、轻微的、带着水花溅起的声响。
利昂的身体,绷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池水,因为另一个人的进入,而荡漾起细微的、带着凉意的波纹,轻柔地、一圈一圈地,拍打在他的后背上,带来一阵阵异样的、冰冷的触感。那触感并不强烈,却如同最细微的电流,顺着脊柱,一路蔓延到头皮,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抑制的战栗。
他依旧没有动,没有回头。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紫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猫。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屏住了。耳中,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和那细微的、水波荡漾的声音。
水声靠近了。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冰冷的、理所当然的、仿佛在巡视自己领地的、掌控一切的韵律。
然后,那水声,在他身后,大约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温热的水流,因为她的靠近,而带来一丝更加明显的、属于她身体的、冰凉的触感。那股清冷的、带着雪莲与幽兰气息的冷香,也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带着实质的、冰冷的颗粒,钻入他的鼻腔,侵入他的肺腑,与他周身滚烫的池水,形成了诡异而鲜明的对比。
寂静。只有水声,只有蒸汽升腾的细微嘶嘶声,只有魔法晶石灯恒定散发的、柔和光芒照耀下,水雾缓缓流动的、几乎凝滞的轨迹。
利昂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赤裸的、布满新旧伤痕的、紧绷的后背上。那目光平静,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属于她的、需要定期检查、维护、或者“处理”的、所有物。没有羞赧,没有避讳,没有……任何属于人类情感的波动。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客观的……观察。
时间,在这氤氲的、滚烫的、又冰冷刺骨的水汽中,仿佛被拉长,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艾丽莎·温莎那清冷的、平静的、仿佛冰珠滑过玉盘般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只有水声和呼吸声的浴室中,响起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氤氲的水汽,直接钻入利昂的耳膜,带着一种独特的、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穿透力。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她说道,语气平淡,陈述事实,不带任何询问或试探的意味,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客观环境。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利昂的指尖,猛地掐入了掌心光滑的池沿。滚烫的池水浸泡下,那刺痛并不明显,却足以让他保持最后一丝清明,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的、冰冷到极致的“亲密”所击垮。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硫磺和冰冷幽香的、灼热而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烧灼般的痛感。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脊背,强迫自己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缓慢下来。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因为长时间浸泡在热水中和情绪的紧绷,而带着一种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质感,但在氤氲的水汽中,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
他说。一字一句,清晰,冰冷,如同从冰封的湖底,凿出的、棱角分明的冰块,掷地有声。没有回头,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静静地趴在池边,望着眼前荡漾的、破碎的、自己的倒影。
身后,水波微微荡漾了一下。似乎是艾丽莎轻轻动了一下。然后,是更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水声,蒸汽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冰冷而粘稠的、仿佛凝固了的空气在流动。
“是吗?”
艾丽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利昂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之下,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冰面下暗流涌动的……探究?或者说,是不悦?
“那么,” 她继续说道,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进利昂的耳膜,也凿进他紧绷的神经,“今天晚上,你在宴会上的……失态。”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用词,又似乎是在观察利昂的反应。然而,利昂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浸泡在热水中的、冰冷的石雕。
“是因为,没有舞伴吗?”
艾丽莎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分析一个实验数据,一个与她无关的、客观存在的现象。
“还是说,” 她缓缓地,吐出了后半句,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的、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的精准,“因为,我和马库斯·索罗斯,跳了那支舞?”
“……”